第八章 粉墨登場

如果是陳平安獨自一人,哪怕是負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難,即便這期間必然需要越溪過澗,攀崖緣壁。但是陳平安這次帶著李寶瓶,走得很輕鬆,以至於閑來無事,就開始練習走樁。因為有李寶瓶在身邊,他就沒有用上那種氣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對自然而然,甚至為了照顧李寶瓶,還要刻意放慢走樁速度和減小步伐間距。這讓好不容易找到訣竅感覺的陳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得彆扭起來。

兩人此時已經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寶瓶猶有餘力,並不顯得難受煎熬,她只是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問道:「小師叔,你是在練拳嗎?」

陳平安停下走樁,點頭道:「對啊。」

李寶瓶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練的這套拳法的立身之本、源頭的氣府在哪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怎麼說?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竅穴,我之所以能夠認識幾百個字,主要就是為了記住那些竅穴的名稱。但是它們跟練拳到底有什麼關係,我還沒來得及問。有一位寧姑娘看過我的拳譜,沒有告訴我,只說練拳一事,捷徑走不得,要靠一點一點的苦功夫熬出來,你認識的阮姐姐則說她是練劍的,她家的家傳運氣路徑,不好外傳,所以當時我跟她沒有深聊。」

事實上,那時候的陳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註定會在小鎮走完,所以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來詢問阮秀。

李寶瓶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加重語氣道:「小師叔!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敢練拳?你知不知道,胡亂練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傷及根本元氣的。練武,其實就跟堪輿地師的尋龍找穴差不多,只不過地師們是找山川竅穴,武人是尋找、挖掘自己身體的寶藏,找到之後,你還要方式得當,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不行不行,小師叔,我必須把這個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學拳!」

看李寶瓶神色堅決,陳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麼壞事,剛好前邊有一處歪脖子老柳樹,大半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橋,就拉著李寶瓶靠著樹榦休息。李寶瓶性子跳脫,非要坐著,陳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樹榦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李寶瓶大大咧咧坐在樹上後,像是一位初次在學塾授課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聲,打算跟小師叔好好說道說道,以免他誤入歧途,萬一真練壞了身體,那她不得悔青腸子心疼死啊?

李寶瓶一本正經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練武的大概,因為我家有個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從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習武天賦,我又跟她很親近,朱鹿姐姐是個悶葫蘆,只喜歡跟我說些心裡話。只可惜我六歲的時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後,走那個叫地牛樁的東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樁子,都快有屋頂那麼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腳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實我真沒啥事,朱鹿姐姐還是被我連累,被老祖宗狠狠一頓罰。在那之後,朱鹿姐姐每次早晚習武練功,還有躲在屋子裡泡在藥水桶子里的時候,就再也不帶我玩兒啦。」

陳平安有些心虛,李寶瓶嘴裡所謂的朱鹿姐姐,說不定就是那天胸口和腦袋挨了自己兩塊瓦的矯健少女。當時他偷偷闖入李家大宅,用彈弓打碎了兩隻鳥食瓷罐,那個護在正陽山陶紫身邊的婢女,率先發現了他的蹤跡,很快就翻牆上了屋頂,最後朝他所在的屋頂這邊飛身一躍,讓陳平安每次事後想起,仍然覺得她很厲害。

李寶瓶對於這個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她小師叔的傢伙,恨不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打個比方,膽小鬼石春嘉家有間鋪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夠錢生錢,財源廣進,所以石春嘉家的鋪子,才能是我們小鎮最老的幾家老字號之一。但如果只出不進,不懂得招徠客人,那麼很快就會捉襟見肘,店鋪肯定就得關門,是吧?」

一聽到做生意啊賺錢啊,財迷陳平安立即就「開竅」了,恍然道:「每個人都有些家底,練拳練得好,就能夠錢生錢,練不好,就是賠本買賣,如果根本就不去練武的話,倒是本本分分守著祖業?」

李寶瓶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小師叔,你聽說過一個說法嗎?叫練拳招邪,尤其是那些號稱三年一出師、出門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勢兇猛,大劈大掛,看著威風八面,打人的時候嚷著哼哼哈哈的,其實最傷身子骨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找到脈門,屬於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會落下一身的病,有沒有晚年都不好說,就算有,也會很凄涼。因為他們從練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養氣養身,而是在當敗家子,揮霍祖業。」

用李家老祖宗的話說,李寶瓶這丫頭就是天生沒屁股的,她說到興起,剛想要從老柳樹樹榦上站起來,就被她的小師叔一個眼神將念頭按了回去,悻悻然繼續說道:「所以小師叔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啊,一定要找到練拳的真正法門。世間拳法千萬種,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門拳法的至少兩個本命竅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後,接下來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條最佳路線,滋潤最多的沿途竅穴,如春風化雨,滋潤萬物。哪怕拳譜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樣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譜越好,越容易壞事。」

陳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夠感受到那股氣的存在,身體內就像有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火龍,胡亂遊走於一座大火爐,之前這條火龍有點類似無頭蒼蠅,隨處亂撞,碰壁之後就轉頭,如今它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但是最終都會返回腹部的那些氣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門玩耍的稚童,疲憊之後就想要回家,只是暫時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門口。這股玄之又玄的氣流,一直沒有給陳平安帶來什麼不適或是疼痛,反而讓他有一種大冬天曬太陽的暖洋洋的感覺。陳平安對於身體五臟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極其敏銳,所以對於自己哪裡出了問題,很快就能察覺到。雲霞山蔡金簡當初在泥瓶巷說他活得不長久了,她可能覺得陋巷少年只當她是開玩笑,其實陳平安當場就確定了她的說法無誤。既然察覺不到任何不妥,陳平安就對那股氣流聽之任之,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會選擇哪個竅穴作為它的宅邸。

李寶瓶晃蕩著那雙小腿,雙臂環胸:「據說習武的根本是『散氣』二字,霸道得很,跟練氣士的養氣鍊氣完全不同。後者是多多益善,錙銖必較,習武不一樣,當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氣後,就像是要一座座關隘打殺過去,將原本棲居在竅穴氣府內的氣息,全部消除殆盡,轉化成最早的那一口氣,最後全身上下,心意一動,一氣呵成,轉瞬之間,氣流運轉百里數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長達千里之遠,一下子就調動起全身潛力。如一員大將指使千軍萬馬,威勢之大,可想而知,絲毫不比練氣士御氣凌空而行來得差。」

李寶瓶突然神秘兮兮說道:「朱鹿姐姐就說那武道宗師,什麼飛檐走壁根本不算什麼,還能夠跟練氣士一樣,御風遠遊。再往後,一旦躋身止境大宗師,宰殺那幫眼高於頂的練氣士,就跟手擰雞脖子似的,彈指殺人,信手拈來。」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練武真的這麼厲害,當然是好事,可為什麼厲害不厲害,要用殺人容易不容易來衡量?」

李寶瓶愣了愣,老老實實搖頭道:「那我可沒想過,是朱鹿姐姐這麼說的,說這些話的時候,朱鹿姐姐嚮往得很,就跟我每天做夢都想抓到一條魚差不多吧。」

李寶瓶略作思量後,說道:「不過仔細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說法,好像習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對付,後者喜歡低看前者,覺得習武就是一門賤業,是資質不行、無法修行的可憐蟲,所以視為下等人,把武人罵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門狗。前者則覺得那些修行之人,一個個眼高於頂,鼻孔朝天,不是什麼好東西,憑什麼武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就是俠以武犯禁,那些練氣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卻佔據著無數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還揚揚得意,自稱山上仙人以術法神通修長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養,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這些爭執,小師叔你不用管,沒意思得很。」

李寶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難以啟齒,有點做賊心虛,最後決定還是坦誠相見,她實在是不願意欺騙她的小師叔。李寶瓶哭喪著臉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往大隋南方邊境的,可是我怕小師叔你不喜歡他們,就騙他們去小鎮東門那邊等我們。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話,他就能教小師叔練拳了,因為朱鹿姐姐從小就跟著她爹一起習武。老祖宗私下對我說過,雖然朱河叔叔練武天賦有限,但是教人習武是一把好手,稱得上『明師』這個稱號,哪怕丟在大驪京城那些個『府字頭』的豪門大宅里,也可以成為座上賓。現在朱河叔叔不見了,朱鹿姐姐也不見了……」

陳平安趕緊安慰道:「沒事沒事,我練拳沒有什麼師父,只有一部拳譜。如今連拳譜上的字也沒有認全,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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