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亮

小鎮好似遇上了百年難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變得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見五指。小鎮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聲響愈來愈頻繁,當小鎮因為天黑而寂靜之時,就顯得格外刺耳,這無疑又加深了小鎮普通百姓的猜測,聯想到之前那些載著大戶子弟的牛車馬車,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個個惶恐不安。四姓十族的高大門牆內,無一例外,每當有奴僕丫鬟想要自作主張,高高掛起燈籠時,很快就會遭受大聲呵斥,一些脾氣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當場就拍掉那些燈籠,將其一腳踩爛,臉色猙獰,以視若寇讎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於好心的下人。

鐵匠鋪子這邊,陳平安正和寧姚坐在井口吃午飯。天黑之後,陳平安雖然奇怪,但是不耽誤他低頭扒飯。鐵匠鋪的伙食相當不錯,長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塊食指長寬的肥膩紅燒肉,外加一勺湯汁。飯管夠,但是肉就只有一塊。陳平安大概是兩大碗米飯的飯量,所以每次從掌廚師傅那邊分到一塊肉後,因為有湯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飯不動肉,吃到最後,那塊紅燒肉就會從碗頂一點點滑落到碗底,然後跑去盛第二碗米飯,這才幹凈利落解決掉那塊肉。寧姚每次看到陳平安那樣吃飯,都有些想笑。阮秀倒是不會像寧姚這樣,阮秀望向陳平安的眼神里,彷彿寫著四個大字:同道中人。

此時陳平安一手端著空蕩蕩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盡目力環顧四周,只能依稀看到兩三丈距離以內的景象。

最近這兩天,除了給阮師傅的鐵匠鋪子做牛做馬,陳平安會抽出三個時辰去練習走樁,白天一個時辰,午時到未時間,晚上兩個時辰,亥時到丑時間。到後來陳平安嘗試著走樁的同時,十指結劍爐樁,但是他發現如此一來,會讓自己呼吸不暢,步伐更加不穩,遂果斷放棄。陳平安只在勞作間隙,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鍛煉劍爐來滋養身軀。其實對陳平安而言,只不過是把以往的燒瓷拉坯,換成了《撼山譜》里的立樁劍爐。

午時到未時間那個時辰的走樁,一開始寧姚偶爾還會尾隨其後,裝模作樣指點過幾次後,就不再出現。陳平安不想惹來流言蜚語,白天這一個時辰的拳樁,會沿著小溪下遊方向,跑出鐵匠鋪子一里地後,才開始練習。來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對於陳平安來說,這就算一條雷打不動的新家規了。

此時坐在井口,寧姚望著覆蓋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狹長雙眉,微微皺起。

陳平安小聲問道:「是不是跟齊先生有關?」

寧姚不打算告訴他真相,只給出一個模糊答案:「齊先生既然是這座洞天的主人,應該跟他有關係吧。」

陳平安又問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說法,齊先生原本打算跟學塾書童趙繇一起離開小鎮,為什麼最後不走了?」

寧姚搖頭笑道:「聖人的心思,就像一條龍脈,能夠綿延千萬里,我可猜不到,也懶得猜。」說完這句話,她把碗筷往陳平安手裡一丟,起身去往一棟獨屬於她的黃泥牆茅草屋。寧姚自己也很奇怪為何阮師對自己如此客氣,難道阮師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極小才對。畢竟倒懸山並不位於東寶瓶洲;況且倒懸山與外界幾乎沒有牽連,名聲很大,客人極少;再者倒懸山那邊,對自己的身份也吃不準。只不過寧姚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劍劈出一條直路的性情,堂堂東寶瓶洲第一鑄劍大家阮師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納了。

陳平安拿著碗筷,剛想要去灶房那邊,發現不遠處有人要從這邊走過,是一個袖子寬大的年輕男人,比讀書人陳松風更像讀書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點像齊先生,又有點像當時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男人看到獨自坐在井口發獃的陳平安與自己對視後,微微驚訝。他來到陳平安身邊,笑容溫醇道:「我找阮師傅有點事情,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陳平安這次沒有像當初在泥瓶巷故意瞞著蔡金簡、苻南華那樣,而是直截了當給那人指明了方向。一來寧姑娘跟自己說過阮師傅的厲害,二來眼前這個男人,沒有給陳平安一種陰沉且有城府的感覺。

陳平安客氣問道:「需要我帶路嗎?」

年輕男人沒有著急趕路,望著陳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幾步路的事情,不麻煩了。謝謝你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走向灶房,那年輕男人則走向遠處一間鑄劍室。

陳平安還了碗筷後,發現短工學徒們都聚在幾棟屋內,點上油燈,在那裡聊著為何會晝夜顛倒。有人言之鑿鑿,說是某座大山的山神過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惱了管轄溪澗的河神老爺,一場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輩人的說法來反駁,說咱們這兒,大山都給朝廷封禁了,哪裡來的山神,再說了,那麼點大的小溪,絕對出不了河神。陳平安沒去摻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借著自己超乎尋常的眼力,獨自去往最後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簍一背簍搬土出井。

一次沿著木梯爬出井口後,恰好看到那個年輕男子從鑄劍室返回,他也發現了陳平安的身影,並未走近,也沒有停步,只是與陳平安遙遙揮手告別。陳平安有些感慨,不論此人是好是壞,至少他跟正陽山、雲霞山兩座山,還有清風城、老龍城兩座城的外鄉人,確實不同。

陳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運土壤,最後一趟出井後,發現阮秀站在井口轆轤附近,手心攤放著一塊巾帕,上面堆滿了小巧糕點。等到陳平安出現後,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滿身泥土、雙手髒兮兮的陳平安笑著搖頭,隨後阮秀坐在井口上,低頭吃著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精緻糕點。阮秀迅速沉浸其中,整個人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歡喜。

陳平安繼續來來回回搬運積土,十數次後,阮秀已經不見蹤跡,不過井口留著巾帕和一塊糕點,是壓歲鋪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釀糕。陳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簍,放在腳邊,坐在巾帕附近的井口,在衣衫上擦了擦手,雙指拈起糕點,放入嘴中。陳平安使勁點頭,果然很好吃。畢竟自己吃的是整整十文錢啊,一想到這點,陳平安立即覺得更好吃了。

之後幾個時辰,天色依舊昏暗,天空時不時會傳來一陣陣沉悶的擂鼓聲響,除此之外,小鎮其實並無異樣。阮師傅破例讓自家鐵匠鋪的短工休息兩天,讓他們各回各家,不用待在這邊等著「天亮」繼續幹活。陳平安也在此列,他乾脆返回小鎮,去了趟劉羨陽家,沒發現少東西後,就趕緊熄燈,再鎖好屋門,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為何,陳平安覺得如今的小鎮,死氣沉沉,沒了生氣。

陳平安並不知道,當他跑過廊橋廊道的時候,橋底下的水面上,懸浮著一個衣袂飄搖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頭髮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腳肌膚亦是如羊脂美玉一般。她正歪著腦袋,以溪水為鏡,一手綰髮一手梳理,誰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鎮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驪將帥命人打造的一塊沙盤,戰事已經落下帷幕,決定棄之不用,就用黑布隨意一遮。

陳平安在自家宅子里點起一盞油燈,開始清點自己的家當,三袋子金精銅錢,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贈,說是感謝讓他撞見那條金色鯉魚,顧璨留下的兩袋,算是買泥鰍的錢。至於陳對原本答謝他的那兩袋錢,陳平安在出山途中,懇請陳對轉交給劉羨陽,陳對雖然疑惑,可是並未拒絕。興許對陳平安的選擇比較驚訝,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後心情不錯,陳對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地說了些肺腑之言,讓陳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這個潁陰陳氏嫡系子弟的許諾,絕對要比兩袋子金精銅錢更值錢。陳平安其實對此將信將疑,不敢全信,只不過寧姚聽說「潁陰陳氏嫡系子弟」後,私下讓陳平安放寬心。

齊先生先後兩次贈送印章,共計四方。最早兩方印章,「靜心得意」和「陳十一」,是齊先生用自己私藏的蛇膽石刻的,之後兩方印章,是齊先生根據陳平安贈送的蛇膽石,隨形刻就,一小篆一隸書,巧合的是兩方印章能夠合攏,湊出一幅青山綠水圖,一敦厚一纖柔,齊先生分別刻下「山」「水」二字,依照寧姚的說法,大概能夠稱之為一對「山水印」。

陳平安把陸道長的兩份藥方三張紙放在桌面上。寧姚曾經嫌棄過陸道長的字寡淡無味,人氣才氣煙火氣仙佛氣,啥也沒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舉人秀才,為了科舉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館閣體,規規矩矩,低三下四。陳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輕道長陸沉這一手字的韻味深淺、造詣高低,也不會因為寧姚的評價不高,就輕視了這三張紙。再者陸道長臨行之前親口說過,小鎮購書識字大不易,陳平安想要學字,可以從他的藥方學起。

此時陳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後一張紙,之前看過末尾朱紅印文的「陸沉敕令」四字,並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達四方的印章,便覺得那幾個小字,格外可愛可親。陳平安想到以後自己兜里有了閑錢,哪天買了書,歸入家中私藏,就在扉頁或是尾頁輕輕以「陳十一」印鈐蓋朱字。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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