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峙

返回福祿鎮後,跟大驪藩王宋長鏡進行了一場蜻蜓點水般的切磋,正陽山老猿並未在李宅待太久,便飛奔出鎮。在陳平安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後,老猿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處,仔細觀察陳平安在泥地上的腳印深淺。除此之外,老猿視野當中,還有一連串成人的淺淡腳印,老猿猜測多半是風雷園那個年輕劍修留下的。自己對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時,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現過一剎那的劍氣外溢,雖然稍縱即逝,隱藏頗深,但老猿本就身經百戰,又在「劍氣縱橫破寶瓶」的正陽山足足修行了千年歲月,對於劍氣劍意,實在太過熟悉。

這隻正陽山搬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過見多識廣,見識過擅長養育上乘飛劍的劍仙,擁有數十把玲瓏袖珍的飛劍,皆微小如細發牛毛;也見識過大如山峰的本命飛劍,一劍劈下,江河斷絕。

老猿凝神思量之後,這才繼續前行。入山後先是雜草叢生,然後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積攢下來的枯葉,只不過由於靠近小鎮,竹林並不顯得荒蕪雜亂。一路循著不易察覺的腳印,老猿發現自己即將走出竹林。

老猿並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環視四周,並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腳印,視線上移,四周青竹也無明顯印痕,但是老猿依舊沒有徑直往山上追趕,而是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竿粗壯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體向山上那邊傾斜,竹子隨之彎曲,在即將崩斷之際,老猿驟然散氣,魁梧身軀如同輕飄飄的羽毛,沒了重壓負擔的青竹頓時反彈,恢複筆直。老猿如仙人御風站在修修青竹之巔,身形跟隨竹子微微搖曳,環顧四方之後,低頭俯瞰四周,終於,老猿發現了蛛絲馬跡,扯了扯嘴角,往左手邊一路遠眺,仔細豎耳凝聽後,依稀聽到了溪澗流水的聲響。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著一根根青竹,往左手邊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斷了多少根竹子。來到溪畔後,對於陳平安是沿著溪水往深山老林去,還是往下游逃竄,老猿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老猿蹲在溪畔,眉頭緊皺,有些憤懣,若是在外邊天地,只要是稍稍有點靈氣的山嶽,老猿只要隨手一抓,就能將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強行敕令而出,一問便知少年的去向了。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則其他修士,任你術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絕對不能輕易對一方水土的神祇指手畫腳。大道殊途,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衙門,兵部尚書也很難對一個小小戶部員外郎呼來喝去,要員外郎做這做那,最重要的是這位兵部尚書和員外郎,還不在一國廟堂之上。

老猿聽著水流聲,陷入沉思。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從小上山入水磨礪出來的身手和體力,說不定還研習過粗淺的呼吸吐納之術,這才有了異於常人的體魄,身輕骨硬,氣血強壯,以至於能夠跟自己在巷弄屋頂玩貓抓耗子的遊戲。這樣的話,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處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純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過是憑藉一腔熱血想要報仇,嘗到過輕重厲害之後,逐漸冷卻,自然而然開始後怕,便跑去南邊的鐵匠鋪子,尋求阮師的庇護,也在情理之中。前者不過是耗時,後者耗力耗神不說,甚至還會消耗正陽山的香火情。

老猿順乎本心,脫口而出道:「這少年必須死。」說完這句話後,老猿再無半點疑慮,選擇往溪水下游追蹤而去。

小鎮南邊,有一條黃泥小路,蜿蜒曲折,兩邊都是小鎮百姓的稻田莊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白牆黑瓦的破敗小廟。說是廟,其實就是一個供百姓歇腳休息的地兒,尤其是農忙時節、酷暑時分或是暴雨天氣,有沒有遮陰擋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別。此時陳平安和寧姚就在此商議休息。

寧姚天生劍心通明,夜間視物,輕而易舉,她發現破敗牆壁上滿是稚童的炭筆塗鴉,大多是人名,低處多半已經斑駁不清,或是被人塗抹篡改,或是重重疊疊,只是高一些的地方,還有一些清晰可見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趙繇,謝實,曹曦……很長一大串,估計是當年騎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夥伴的肩膀上寫的,寧姚甚至看到了劉羨陽和陳平安、顧璨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顯得不太合群。

寧姚收回視線,問道:「不管怎麼說,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經迫使老猿第一次換氣。接下來你真要去小鎮取回木弓?會不會太冒險了?萬一老猿很謹慎,沒有上山找你的麻煩,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陳平安一直在默默吸氣吐氣,呼吸輕重長短並無定數,一切只看感覺,追求「最舒服」的狀態,聞聲後眼神堅毅道:「沒辦法,木弓必須拿回來,要不然我們之前就白費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邊,對老猿射出過當頭一箭,確實像寧姑娘你所說,哪怕是那麼近的距離,只要沒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傷害,都可以忽略不計。」

寧姚有些惱火:「早說了,你那些雕蟲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聽勸,行,我便由著你,但是現在你既然信了,總該按照我的法子來了吧?」

其實對於怎麼對付正陽山老猿,當時在廊橋商議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決定各做各的,陳平安只是讓寧姚等他回小鎮找完三個人,但是後來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在寧姚走到廊橋北端下台階之前,趕上了她。之後兩人出現過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劍的寧姚,一開始很堅定,你陳平安並非修行中人,甚至連拳把式也不會,就在一邊看戲好了,最多幫忙搖旗吶喊,讓她來宰掉老猿,為劉羨陽報仇,一泄心頭之恨。但是當陳平安問她如何斬殺老猿時,寧姚死活不願意說,只說她有那壓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獨行,沒點家傳的殺手鐧怎麼行。陳平安沒有答應。這才有了之後陳平安的三次找人。

陳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幾乎沒有妨礙凝滯了,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寧姚驚訝道:「楊家鋪子的東西這麼有用?」

陳平安出現了片刻的黯然神色,只是很快便點頭笑道:「很有用的。」

寧姚問道:「老猿會不會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線?」

陳平安想了想,謹慎回答道:「說不定可以。」

寧姚用刀鞘在地上畫出兩個圈和一條直線,問道:「這是小廟和福祿街李宅之間的路線,你的木弓藏在哪邊?」

陳平安蹲下身,畫了一個圈:「靠近東邊,差不多是這裡,距離泥瓶巷不算太遠。」

寧姚點頭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趕來小廟這邊,我也會拖住他的腳步,給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陳平安又在那條線中間地段,用手指畫出一個小圈:「如果真是這種最糟糕的情況,寧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引到這裡?就是我當初入山的地方,這樣我拿到了木弓趕過去,不需要多久。」

一襲墨綠長袍的寧姚以刀拄地,傲然道:「說不定到時候我就提著老猿的頭顱,去你那邊了。」

陳平安搖頭道:「別逞強,要小心!」

寧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勁敲打那顆腦袋,到底是誰逞強?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寧姚,未來的全天下第一劍仙好不好?!」

陳平安站起身,低頭查看了一下腰間的兩個布袋子,以防萬一,再次繫緊後,抬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麼都別死在這種小地方,要不然多虧啊。以後等你做成了那麼大的大人物,作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寧姚感慨道:「陳平安,你這麼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勸你以後還是別娶媳婦了,隨便找個女子嫁了算了。」

陳平安嘿了一聲,也不反駁,剛要出廟,寧姚說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邊,之後我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擔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沒多久,因為沒有發現你的蹤跡,就果斷放棄追捕,掉頭返回小鎮。」陳平安想了想,沒有拒絕。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寧姚無形中吐納如大江大河,水深無語,暗流涌動。陳平安呼吸則如溪澗流水,細水長流。氣象各異。

寧姚突然忍不住問道:「木弓箭頭塗抹了你說的那種草藥,當真有用?」

陳平安答道:「反正對兩百多斤的野豬都有用,對那隻老猿應該也有用。」寧姚不再說話。

兩人臨近小溪,正是當時陳平安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氣力爆髮腳掌蹬地,高高跳起,躍向對岸。

寧姚落地後握住劍鞘,放緩腳步,陳平安則是衝刺起跳、飛躍過河、落地奔跑,一氣呵成,瞬間與寧姚擦肩而過。陳平安剛要轉頭,寧姚說道:「你先去小鎮,不用管我。」

陳平安繼續向前,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我會稍稍繞彎,挑一個僻靜巷弄進入小鎮,可能會稍微晚一點。」寧姚點了點頭,在陳平安身影消失後,不再握住劍柄,開始向西邊緩緩行去。

沒過多久,寧姚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遠處。一道魁梧身影驟然間從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她身前二十餘步處,盛氣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並無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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