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年和老狗

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里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多是少年早發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的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於泥瓶巷的孩童顧璨,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四下無人,他才開始默念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都不願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裡,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麼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二人的認知,出現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差。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現了——眼疾,手卻慢,準確說是由於他的眼神、眼力過於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著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於像陳平安這麼只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於每一個環節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後,就顯得格外可笑,而這九分不像之下,則暗藏著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並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生劍仙坯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艷。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並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台階休息,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複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萬,十年才能完成一百萬次的任務。他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裡,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麼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泄露天機,將雲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他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後,當時在泥瓶巷子里,他就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了身體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麼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拚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沉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沉沉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於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他強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體,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沉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活到三四十歲。

之後蔡金簡又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要隘,城門塌陷後,蔡金簡等於幾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後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於門戶大開之後,一方面陳平安已經無法修行長生之法,也就意味著無法以術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他僥倖在武學上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鍊體魄來強身健體,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也將會一直伴隨著他,一著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長流、滋養元氣的武學,這門武學是不是招式凌厲、霸道絕倫,是不是讓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寧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譜》當中。比如寧姚說過,走樁之後還有站樁「劍爐」,和睡樁「千秋」。

但是陳平安不敢胡亂練習,當時只是瞥了幾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寧姑娘鑒定之後,確認無誤,再開始修習。

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悟性再差,只要夠勤奮堅韌,每天終究是在進步;走在錯誤的方向上,越聰明越努力,只會做越多錯越多。

這些話是劉羨陽說的。當然,劉羨陽的重點在於最後一句:「你陳平安是第一種人,宋小夫子那個伶俐鬼是第二種,只有我劉羨陽,是那種又聰明又走對路的真正天才。」

當時劉羨陽自吹自誇的時候,不小心被路過的姚老頭聽到,一直對劉羨陽青眼相加、視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被哪句話戳中了傷心處,他破天荒勃然大怒,追著劉羨陽就是一頓暴揍。反正在那之後,劉羨陽再也沒有說過「天才」兩個字。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階,進入廊橋後,才發現遠處聚集著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護衛著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了女子的側面,只見女子坐在廊橋欄杆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給陳平安的感覺是,她明明閉著眼睛,卻又像是在用心看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前行,轉身走下台階,打算涉水過溪,再去找劉羨陽。今天他背著兩隻籮筐,一大一小套放著。他要將那隻稍小的籮筐,還給阮師傅的鐵匠鋪,畢竟那是劉羨陽跟人家借來的。

廊橋遠處,那撥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識趣轉身後,相視一笑,沒有說話,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觀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後來被許多修行宗門採納、揀選、融合和精鍊,最後一條道路上分出許多小路。只不過東寶瓶洲一直被視為佛家末法之地。在數次波及半洲疆域的滅佛浩劫之後,近千年來佛法漸衰,聲勢遠不如三教中的儒道兩家。「只聞真君和天師,不知護法與大德」,便是如今東寶瓶洲的真實狀況。不過受惠於佛法的仙家宗門,確實不計其數。

陳平安捲起褲管蹚水而過,上了對岸,突然聽到廊橋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想了想,沒有去摻和。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見到的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而是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不承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了,拉著他就往溪畔走去,並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麼才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劉羨陽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麼,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後,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兒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著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後,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把那隻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為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陳平安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面前,為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傳寶甲,另外那對主僕,則是要一部劍經,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那就是她得到寶甲之後,還要說服那個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其實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為啥你不拖著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鬆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後要是後悔了,咋辦?」

劉羨陽轉頭咧嘴笑道:「後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麼多年,我劉羨陽什麼時候做過後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是他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一直活得很自由自在,好像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他也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陳平安背後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頭等我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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