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拳譜

劉羨陽很快背著一隻籮筐跑回來,陳平安正在水井旁邊觀看鑿井運土的情景,劉羨陽對著陳平安屁股就是一腳,踹得陳平安差點來一個狗吃屎,回頭瞧見是劉羨陽後,便沒計較。劉羨陽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師傅說讓我這些天,老老實實在這邊別亂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鐵,一旬半之後,我就算他在小鎮這邊的第一個徒弟,叫啥開山弟子來著。我給你弄了個籮筐過來,幫你摸石頭去,從鐵匠鋪這邊摸上去,摸到廊橋那邊為止。事先說好,青牛背那個地方的水坑,我是幫不了你的忙了,阮師傅說我這些天敢跨過廊橋以北、以西兩個地方半步,就打斷我的腿。」

劉羨陽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脖子,竊竊私語道:「阮師傅說小鎮是不會丟東西的,還說那些外鄉人,遵守一條很古怪的規矩,做得了公平買賣的商賈,也做得了坑蒙拐騙的騙子,甚至連撿破爛的乞丐也能做,唯獨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竊賊小偷。在這兒,老天爺不會打盹不會閉眼,就盯著咱們看呢,你說瘮人不瘮人,反正我瘮得慌。」

劉羨陽突然威脅道:「姓陳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繼續住著,可是別等我回去,你已經把我家的那件寶甲給賣了啊!」

陳平安一拳捶在劉羨陽胸口,捶得劉羨陽連忙鬆手,使勁揉了幾下才緩過氣來,罵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兒來這麼大的力氣!難道跟姚老頭隔三岔五走個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裡砍柴燒炭幾個月,就能往死里長氣力?」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背著一筐石頭,還能比你先跑回小鎮。」

劉羨陽斜眼道:「那咱倆比比誰在水底憋氣久?」

臨近溪畔,陳平安彎腰捲起褲管,隨口道:「只比一口氣的事情,我才不幹。」

下水之前,陳平安拔了許多溪畔春草墊在籮筐里,還嘮叨說每撿二十塊石頭後,就要再墊些草。劉羨陽煩得要把背後籮筐甩給陳平安,陳平安不答應:「換成我背籮筐的話,按照你那種毛躁性子,一定會直接丟石頭進籮筐,我會心疼。」劉羨陽差點當場就要撂挑子,這些個花花綠綠的石頭,千百年來始終一文不值,怎麼到了你陳平安這邊就金貴嬌氣起來了?還敢嫌棄劉大爺的手法不夠溫柔?

只是到最後,劉羨陽仍是不情不願地下水摸石,陳平安與之一左一右,打算將這條小溪徹底掃蕩一遍。這邊溪水依然多是膝蓋高低,一些個稍高處,才會水位及腰,偶爾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攏的落腳處,到了這些地方,就是劉羨陽大顯身手的時候了。他先將籮筐摘下遞給蹲在巨石上的陳平安,然後一口氣潛到水底,從龐然大物的大石縫隙,或是層層疊疊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膽石。當然,陳平安也做得到,只是會很辛苦,耗時耗力遠遠超過劉羨陽。

還沒有摸到廊橋,籮筐就滿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塊墨綠色的蛇膽石,劉羨陽在一處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來。它大如手掌,夾雜有金色的星星點點,有水波狀紋路,石質堅細,入手極沉,當陳平安以手摩挲時,竟然爍爍然濺起鋒芒之感。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這塊石頭很不一般。

最後兩個少年肩並肩坐在一塊溪中巨石上,劉羨陽雙手撐在石面上,望著緩緩流淌的溪水,問道:「陳平安,你想過以後要離開小鎮嗎?」

陳平安回答道:「暫時沒想過,出遠門總得有錢吧,而且離開之後,宅子怎麼辦,也沒人幫著收拾,萬一哪天垮了咋辦?而且我爹娘墳頭那邊,也需要我經常去拔雜草。」

劉羨陽無奈道:「你怎麼總想這麼多沒用的事情,沒意思啊,難怪宋集薪說你就是鬼打牆的命,在這麼個屁大的地方兜兜轉轉,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事情嗎,就是那棵樹。」

劉羨陽沒好氣道:「墳頭長了一棵樹,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再說了,那也是陳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墳頭,跟你陳平安沒有半枚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感慨道:「不知道小鎮以外,姓陳的人多不多啊。」

劉羨陽拆台道:「小鎮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鎮上,姓陳的只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這些人在宅子裡頭當牛做馬,低頭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見到所有人都立即換了面孔,最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頭說得對,要是你陳平安哪天也去給他們當下人,那你們這一支沒有遷出小鎮的陳氏,就算全軍覆沒嘍。」

按照姚老頭的說法,姓陳的人最早在小鎮有兩支,只不過其中一支很早就遷了出去,陳平安這一支,以前也旺盛過,只不過這個「以前」實在是太久了,就連姚老頭也說不清楚是幾百年。五百年?八百年?還是一千年?後來又分成好幾房,人丁越來越稀少,運氣大概是都給外遷的那支帶走了,香火經常斷,以至於許多墳頭都漸漸沒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墳墓所在的山頭,陸陸續續被朝廷派來的督造官下令變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頭最後一次帶陳平安進山,經過其中一座山頭的時候,指了個地方給他看,說那是陳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的地方,墳墓就在那座山上,風水很好。至於陳平安這一支的,姚老頭說神仙也找不著了。近幾百年來,這一支姓陳的子孫都沒出息,儘是些破落戶,除了死撐著沒給四姓十族當奴做婢,一無是處。

陳平安有次偷偷去找過那座陳氏老祖的墳頭,結果到了地方,只是雜草,還看到了許多狐兔,就是沒看到墳頭,其中有一棵認不得的樹,不高,比鎮上的老槐樹要矮很多。雜草叢生,狐兔出沒,孤苦伶仃,一樹獨茂。

陳平安搖頭道:「我娘走之前,要我發過誓,可以當要飯的,哪怕餓死,也不許我給那些大戶人家當下人。」

劉羨陽脫口而出道:「那你娘親死前,不是還要你發過誓,絕對不可以去龍窯當學徒?」

陳平安臉色黯然,沒有反駁,也沒有被揭短後的惱羞成怒。

劉羨陽有些愧疚,但他又不是那種做錯事後願意說「對不起」的脾氣,只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對了,我再跟阮師傅磨一磨,爭取讓你來這邊當個短工學徒,到時候想要摸石頭也容易。」

陳平安說道:「不急,等那兩撥人死心離開小鎮再說,這段時間我幫你看家。」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說為啥我跟阮師傅拜師學藝,就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想了想,不確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總得找個屋檐躲躲吧?」

劉羨陽轉頭望向劍爐鐵鋪:「你說阮師傅到底是誰啊,看著不像是多厲害的人嘛,壓得住那兩撥人嗎?」

陳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劉羨陽轉頭說道:「你陳平安看著像是窮人,那你是不是窮人?」

陳平安咧咧嘴,無話可說。

劉羨陽站起身,問道:「要不要幫你背到廊橋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也不重。」

「記得下次把籮筐還我。」劉羨陽說完這句話後,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濺起水花無數。

陳平安背起籮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後,緩緩向廊橋那邊行去。

陳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後,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望去,是劉羨陽。

初春的和煦陽光下,劉羨陽搶過陳平安的籮筐,自己背起,轉頭譏諷道:「遠遠看你背著籮筐,就跟小螞蚱背大石頭似的,真是可憐,就發發善心,幫你背到廊橋那邊再說。」

春風裡,兩個少年一起走著。

「姓陳的,以後我要是學藝有成,一定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還要好看的媳婦,喝最貴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還要騎最快的馬!

「我要去看跟天一樣高的山,去看比咱們小溪大上無數的大河。

「總之,我劉羨陽絕對不會這輩子都待在這裡等死。」

春風裡,劉羨陽憧憬著未來,陳平安細嚼著草根,一個說,一個聽。

陳平安將一籮筐石頭背回劉羨陽家院子,依然是揀選出最心儀最有眼緣的幾塊石頭拿到偏屋,其餘依舊留在灶房那邊。鎖好屋門和院門後,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寧姚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陳平安打過招呼後就開始煎藥。

隔壁院子不斷傳來劈砍聲,這很奇怪,宋集薪雖說過著外人眼中沒爹沒娘的日子,但這麼多年一直衣食無缺,甚至手頭始終很寬裕,不敢說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爺過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確實不差,文房四寶,案頭雅玩,書房清供,許多陳平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樣樣往宋集薪屋子裡搬。其實宋集薪那邊從來沒有真正的臟累活和體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許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買來一捆捆的柴火、一袋袋上等木炭。

陳平安給寧姚端去葯湯的時候,隔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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