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離別

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掛著鼻涕蟲的頑劣孩子顧璨正在兇狠踹門,罵罵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裡,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別想見著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著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啊!」

不知為何,罵到最後,顧璨竟然帶著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抽回了老窩。

猛然間他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緊轉身望去,看到那張熟悉面孔後,破口大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陳平安臉色不太好看,顧璨趕緊見風轉舵地補了一句:「身體還好嗎?」

行雲流水,轉折如意,毫不生硬。

習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著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璨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緊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後將兩隻綉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腦塞到陳平安手裡,壓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著沉甸甸的袋子,東西並不陌生,當時強行買走那條金色鯉魚的錦衣少年,事後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處張望,泥瓶巷兩頭並無行人,仍是趕緊開門,把顧璨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後,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璨,我勸你千萬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著以後讓你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著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璨哇一下就哭出聲來,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娘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光。娘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里,然後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粗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捂住顧璨的嘴巴,臉色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璨,你還想不想以後讓你娘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能讓你娘用上胭脂水粉,買那種摸上去滑溜溜的綢緞衣裳?」

顧璨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鬆開手,蹲下身,問道:「兩袋子錢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來的?」

顧璨眼珠子一轉,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小王八蛋剛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麼屎,便直接又賞了顧璨一個爆栗,厲色道:「拿回去!」

顧璨犟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被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爆栗,只不過看到顧璨死犟死犟的表情,又有些心軟,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璨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痒痒,但確實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為徒的奇遇,跟陳平安說了個清楚明白。陳平安這一刻心裡大致有數了,顧璨多半就是小鎮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物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璨應該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弦緊繃。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而後快,且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璨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願意收顧璨為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強買強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璨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鬼靈精怪的顧璨眼珠子急轉,趁著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裡的兩隻錢袋,一下子砸向屋內,然後轉身就跑。結果被陳平安一把抓住後領口,扯回原地。

顧璨雙手抱頭,模樣可憐兮兮的。

陳平安雖然把顧璨強行拽了回來,但是如何處置,猶豫不決,涉及的事情太大,他很怕做出錯誤的選擇,害得顧璨和他娘親被連累。若只是自己的事,這個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恐怕要乾脆利落很多。

寧姚不知何時已經下床,站在門檻後頭:「我娘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孩子一看就是禍害遺千年,以後也不缺狗屎運的那種人。」

顧璨眼睛一亮,趕緊把兩條鼻涕擦掉,咧著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臉諂媚道:「姐姐你長得真俊,長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樣!這裡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陳平安無奈道:「你娘啥時候改嫁給你爹的?」

被拆穿後的顧璨立即翻了個白眼,換了一種臉色和語氣,嘖嘖道:「陳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時候拐騙了個婆娘回家?要鬧洞房嗎?可惜我是趕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牆根,聽你們在床上神仙打架……」

陳平安一巴掌按在顧璨的腦袋上,對寧姚歉意道:「他就這樣,別生氣。」

寧姚瞥了眼顧璨:「熊樣!」

顧璨正要發揮一下家傳本事,察覺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姐姐你長得這麼水靈,說啥都對。」

寧姚沒搭理顧璨,轉頭望向陳平安,含有深意道:「那兩袋子銅錢,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後反目成仇。而且這孩子將來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讓他少一些愧疚,極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穩,導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這話顧璨愛聽,對著寧姚伸出大拇指:「頭髮長,見識也長,果然比隔壁某個小娘們靠譜兒!」

寧姚挑了挑眉頭,竟欣然接受。

泥瓶巷遠處,響起一聲火急火燎的怒吼:「顧璨!」

顧璨臉色微白:「走了走了,陳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說要走了,其實顧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抓住陳平安的五指愈發用力。可能在潛意識裡,顧璨早已把陳平安當作娘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

陳平安帶著顧璨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說道:「顧璨,記得小心你師父。還有,照顧好你娘親,男子漢大丈夫,你娘親以後只能靠你了,別總讓她擔心。」

顧璨嗯了一聲。

陳平安又說道:「到了外邊,多做事少說話,管住自己這張嘴巴,吃些虧就吃些虧,別總想著嘴上討回便宜,外邊的人,不像我們,會很記仇的。」

顧璨紅著眼睛,唱反調道:「我們這邊的人,也很記仇的,就你不是。」

陳平安哭笑不得,一時無言。

陳平安猛然驚醒,沉聲問道:「顧璨,你有沒有拿到一片槐葉?」

如果沒有的話,陳平安不覺得顧璨是得了仙家機緣,說不定那說書先生的到來,就是一張催命符。

顧璨一聽這個就來氣,嘩啦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大把,習慣性罵娘道:「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混賬,偷偷往我兜里塞了這麼多破爛葉子,我也是剛才偷溜出家的時候,藏那兩袋子錢才發現的。不是趙小胖,就是劉梅那丫頭片子!要是給我娘洗衣服的時候看到,可不又得罵我不省心了!虧得我這就要離開了,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們茅坑裡砸石頭……」

顧璨罵得起勁,陳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如釋重負,眼見這傢伙要使勁往地上丟,趕緊阻止他的舉動,神情無比凝重道:「顧璨,收好它們!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槐樹葉子,最好連你娘親也不要給她看到,這很有可能是為了她好。」

顧璨茫然,但仍是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顧璨突然身體前傾,使勁用腦門磕了一下陳平安的腦袋,嗚咽道:「對不起!」

陳平安揉著他的小腦袋,笑罵道:「傻樣!」

顧璨突然在他耳畔竊竊私語。陳平安愣在當場。

顧璨轉身跑開,一邊慢跑,一邊轉頭揮手:「聽那老頭子說,要帶我和我娘去一個叫書簡湖青峽島的地方,以後你要是混得媳婦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這種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個!」

陳平安站在原地,點了點頭,有些傷感。

畢竟這個傢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麼事情,陳平安都願意讓著顧璨。

陳平安望著顧璨漸漸遠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陳平安咧嘴一笑。老天爺挺小氣的。

隔壁院門輕輕打開,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陳平安問道:「先前顧璨說你壞話,都聽見了?」

她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道:「就當沒聽到,反正我吵架吵不贏他們娘倆。」

陳平安有些尷尬,只好幫顧璨那個兔崽子說好話,打圓場道:「其實他心眼不壞的,就是說話難聽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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