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女和飛劍

一位雙鬢如霜的儒士帶著青衫少年郎,離開鄉塾,來到那座牌坊樓下。這位小鎮學問最大的教書先生,臉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頭頂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四字何解?」

少年趙繇,既是學塾弟子,又是齊先生書童,順著視線抬頭望去,毫不猶豫道:「我們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額四字,取自『當仁,不讓於師』,意思是說我們讀書人應該尊師重道,但是在仁義道德之前,不必謙讓。」

齊先生問道:「不必謙讓?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趙繇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鋒芒畢露,氣質要更為溫潤內斂,就像是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當先生問出這個暗藏玄機的問題後,他不敢掉以輕心,小心斟酌,覺得是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學問,豈敢隨意?

齊靜春看著弟子如臨大敵的拘謹模樣,會心一笑,拍了拍趙繇的肩頭:「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不必緊張。看來是我之前太拘著你的天性了,雕琢過繁,讓你活得像是文昌閣里擺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著臉,處處講規矩,事事講道理,累也不累……不過目前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趙繇有些疑惑不解,只是齊靜春已經帶他繞到另外一邊,仍是仰頭望向那四字匾額。齊靜春神色舒展,不知為何,這個不苟言笑的教書先生,竟是說起了許多趣聞公案,對弟子娓娓道來:「之前『當仁不讓』四字匾額,寫此匾額的人,曾是當世書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爭辯,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爭,『古質』『今妍』的褒貶之爭,至今仍未有定論。韻、法、意、姿,書法四義,千年以來,此人奪得雙魁首,簡直是不給同輩宗師半條活路。至於此處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細端詳,應該能夠發現,四字雖然用筆、結構、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實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開寫就的,當時有兩位老神仙還書信來往,好一番爭吵來著,都想寫玄之又玄的『希』字,不願意寫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後齊靜春帶著趙繇再繞至「莫向外求」下,左顧右盼,視線幽幽:「原本你讀書的那座鄉塾,很快就會因為沒了教書先生,而被幾個大家族停辦,或者乾脆推倒,建成小道觀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朝拜,有個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復一年,直至甲子期限。其間興許會『換人』兩三次,以免小鎮百姓心生疑惑,其實不過是粗劣的障眼法罷了。只不過,在這裡完成一門芝麻大小的術法神通,如果擱在外邊,興許就等於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宏氣勢了吧……」

到後邊,齊靜春說話的嗓音細如蚊蠅,哪怕讀書郎趙繇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了。

齊靜春嘆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和疲憊:「很多事情,本是天機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來越無所謂,但我們畢竟是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更何況我齊靜春若是帶頭壞了規矩,無異於監守自盜,吃相就真的太難看了。」

趙繇突然鼓起勇氣說道:「先生,學生知道你不是俗人,這座小鎮也不是尋常地方。」

齊靜春好奇笑道:「哦?說說看。」

趙繇指了指氣勢巍峨的十二腳牌坊:「這處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鐵鎖井,還有傳言橋底懸掛有兩柄鐵劍的廊橋,老槐樹,桃葉巷的桃樹,以及我趙家所在的福祿街,每年張貼的穀雨帖、重陽帖等等,都很奇怪。」

齊靜春打斷趙繇:「奇怪?怎麼奇怪了,你自幼在這裡長大,根本從未走出去過,難道你見識過小鎮以外的風光景象?既無對比,何來此言?」

趙繇微沉聲道:「先生那些書,內容我早已爛熟於心,桃葉巷的桃花,就和書上詩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書,為何只傳蒙學三書,重在識字,蒙學之後,我們該讀什麼書?讀書,又為了做什麼?書上『舉業』為何?何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謂『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先後兩位窯務督造官,雖然從不與人談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齊靜春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說無益。」趙繇立即不再說話。

齊靜春小聲道:「趙繇,以後你需要謹言慎行,切記禍從口出,所以儒家賢人大多守口如瓶。賢人之上的君子,則講慎獨,飭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於聖人,比如七十二座書院的山主們……這些人啊,就能夠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羅漢一般,一語成讖,言出法隨。這撥人與諸子百家裡的高人,到達此境界後,大致統稱為陸地神仙,算是一隻腳邁入門檻了。不過這些人物,人人如龍,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觀寺廟裡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龍見首不見尾,尋常人根本找不到。」趙繇聽得迷迷糊糊,如墜雲霧。

趙繇忍不住問道:「先生,你今天為什麼要說這些?」

齊靜春臉色豁達,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說也罷,總之,我本以為還能夠苟延殘喘幾十年的,突然發現有些幕後人,連這點時日也不願意等了。所以這次我沒辦法帶你離開小鎮,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無傷大雅的真相,也該透露一些給你,你只當是聽個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趙繇如何『得天獨厚,鴻運當頭』,都不可以志得意滿,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葉離枝,皆是預兆。

齊靜春提醒道:「趙繇,還記得我讓你收好的那片槐葉嗎?」

趙繇使勁點頭:「與先生贈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樹葉離開枝頭的時候,如此蒼翠欲滴,新鮮嬌嫩?小鎮數千人,得此『福蔭』之人,屈指可數。那片槐葉,可以經常把玩,以後說不定還有一樁機緣。」

齊靜春眼神深邃:「除此之外,這些年來,我一直讓你在小鎮行善舉結善緣,無論對誰都要以禮相待、以誠相交,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其中玄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瑣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終收穫的裨益,未必比抱著一部《地方縣誌》要差。」

趙繇發現有一隻黃鳥停在石樑上,偶爾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叫著。

齊靜春雙手負後,仰頭望著黃鳥,神情凝重。

趙繇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齊靜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邊,愈發眉頭緊皺。

他輕輕嘆息道:「蟄蟲漸聞春聲,破土而出。只是身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倆,是不是也太託大了?當真以為靠著自作主張的小半碗水,就能在這裡為所欲為?」

趙繇憂心忡忡:「先生?」

齊靜春擺擺手,示意此事與他無關,只是帶著他來到最後一面匾額下。

少年趙繇就好像驟然間聽到一聲春雷的蟄蟲,猛然間停下腳步,眼神直直獃獃。

只見不遠處,有一個頭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紗遮擋了容顏,身材勻稱,既不纖細,也不豐腴,她腰間分別懸佩一把雪白劍鞘的長劍和一柄綠鞘狹刀。站在「氣沖斗牛」匾額下的她,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齊靜春感到好笑,輕輕咳嗽一聲。

趙繇只是呆若木雞,根本沒有領會先生「非禮勿視」的提醒。

齊靜春會心一笑,竟是沒有出聲呵斥,反而不再大煞風景地咳嗽出聲,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個少女。

少女好像始終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視線。

她似乎格外欣賞「氣沖斗牛」這四個大字,相較其餘三塊正楷匾額的端莊肅穆,這塊匾額的大字獨獨以行楷寫就,其中神韻,簡直是近乎恣意妄為。她喜歡!

趙繇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是齊靜春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笑道:「趙繇,你該回學塾搬東西回家了。」

趙繇漲紅了臉,低著頭,跟著先生一起返回學塾。

少女這才緩緩鬆開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遠處,齊靜春打趣道:「趙繇啊趙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趙繇震驚道:「先生?」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神色認真道:「以後見到她,你一定要繞道而行。」

溫文爾雅的青衫讀書郎,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先生,這是為什麼啊?」

齊靜春想了想,說了一句蓋棺定論的言語:「她雖鋒銳無匹,但註定是一把無鞘劍。」

趙繇欲言又止。

齊靜春笑道:「當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歡誰,道祖佛陀也攔不住。便是我們條條框框最多的讀書人,咱們那位至聖先師,也不過告誡非禮勿言、視、聽、動而已,沒有說過非禮勿思。」

趙繇這一刻像是突然鬼迷心竅,脫口而出大聲道:「她很香啊!」話一說出口,趙繇就蒙了。

齊靜春有些頭疼,倒不是生氣,而是局面比較棘手,沉聲道:「趙繇,轉過身去!」趙繇下意識轉身,背對先生。

牌坊樓下,少女轉頭,殺氣衝天。

她先是雙手下垂,兩隻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劍柄、刀柄之上。然後開始小步助跑,四五步後,手腳驟然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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