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稗草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鐵鎖井。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鐵鏈,年復一年,垂掛於井口內,何時有此水井有此鐵鏈,又是何人做此無聊奇怪事,早已無人知曉真相,就連小鎮歲數最大的老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傳聞小鎮曾經有好事者,不顧老人們的勸阻,試圖檢驗鐵鏈到底有多長。對於「拽鐵鏈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壽一年」這口口相傳的老規矩,那人根本沒當回事。結果使勁拉扯了一炷香後,拔出一大堆鐵鏈,仍是沒有看到盡頭的跡象。那人已是精疲力盡,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鐵鏈盤曲在水井轆轤旁,說是明天再來,他就偏偏不信這個邪了。那人回到家後,當天便七竅流血,暴斃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費勁折騰,屍體就是閉不上眼睛。最後有一個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讓那戶人家抬著屍體到水井旁邊,「眼睜睜」看著老人將那些鐵鏈放回水井。等到整條鐵鏈重新筆直沒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屍體終於閉了眼。

一老一小緩緩走向那口鐵鎖井,小傢伙,是個還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孩子,可是說起這個故事來,口齒清晰,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個才蒙學半年的鄉野小娃娃。此時孩子正仰起頭,大大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輕輕抽了抽鼻子,兩條鼻涕小蛇就縮了回去。孩子望著那個一手托著大白碗的說書先生,努努嘴,說道:「我說完了,你也該給我看看你碗里裝著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別急別急,等到了水井邊上坐下來,再給你看個夠。」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許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剛到鐵鎖井旁邊就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我可不會給你撈屍體;要不然就突然打個雷,剛好把你劈成一塊焦炭,到時候我就拿塊石頭,一點點敲碎……」

老人聽著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帶重複的惡毒晦氣話,實在有些頭疼,趕緊說道:「肯定給你看。對了,你這些話是跟誰學的?」

孩子斬釘截鐵道:「跟我娘唄!」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傑地靈,鍾靈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腳步,皺眉道:「你罵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好話反著說,比如宋集薪!」

老人連忙否認,然後岔開話題,問道:「小鎮上是不是經常發生一些怪事?」

孩子點點頭。

老人道:「說說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經道:「比如說你托個大白碗,又不肯讓人放銅錢進去。你還沒說完故事的時候,我娘就說你講得不壞,雲里霧裡,一看就是坑蒙拐騙慣了的,所以讓我給你送幾文錢,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老人哭笑不得。

原來是先前在老槐樹下說完故事的說書先生,讓這個孩子領著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樂意,老人就說他這大白碗可有大講究,裝著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兒。那孩子天生活潑好動,被爹娘說成是個投胎的時候忘了長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歡跟著劉羨陽那幫浪蕩子四處瞎逛,但是為了釣上一條黃鱔或是泥鰍,這小屁孩也能夠在太陽底下暴晒半個時辰,一動不動,耐心驚人。所以當老人說那白碗里裝著什麼時,孩子立即就咬餌上鉤了。

哪怕老人一開始提了個古怪要求,說要試試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沒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了,反正給人提幾下也不會掉塊肉。但是讓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發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鉚足勁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沒能把他成功提起來。孩子最後斜瞥了眼老人的細胳膊細腿,搖了搖頭,心想同樣是瘦杆子,陳平安那個窮光蛋的力氣,就比這個老頭子大多了。只是想著自己還沒瞧見白碗裡頭的光景,彷彿天生早早開竅的孩子,就忍著沒說一些會讓老人下不來台的言語,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一帶,論吵架罵街,尤其是陰陽怪氣說話,這個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讀書人宋集薪,第一則是這個孩子他娘。

老人來到水井旁,但是沒有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磚堆砌,井口不大,老人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見底,不但如此,隱約之間,還讓老人有種被他人凝視之感。

無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來。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對著井口,往後一蹦,屁股剛好坐在井口上。

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這要是一個不留神,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這口古井的歷史淵源,收屍都難。

老人緩緩向前幾步,眯起眼,俯身審視著那條鐵鏈,一端捆綁死結於水井轆轤底部。

「風水勝地,甲於一洲。」

老人環顧四周,百感交集,心想:「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後會花落誰家?」

老人伸出空閑的左手,凝視手心。掌心紋路,斑駁複雜。但是出現了一條嶄新紋路,正在緩緩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來的縫隙。

神人觀掌,如看山河。只不過這個老人,當下只是在看自身罷了。

老人皺起眉頭,驚嘆道:「不過短短半天,就已是這般慘淡光景,那幾位豈不是?」

孩子已經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老人,大聲催促道:「你到底給不給我看白碗?!」

老人無奈道:「你趕緊下來,趕緊下來,我這就給你看!」

孩子將信將疑,最後還是跳下井口。

老人猶豫片刻,臉色肅穆:「小娃兒,你我有緣,給你看看這碗的玄妙,也無不可,但是看過之後,你不許對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親,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讓你見識見識,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兒戳脊梁骨,也不給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開始吧。」

老人鄭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邊,一低頭,發現兔崽子這次換成雙腳岔開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後悔自己招惹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娃兒了。

老人收斂雜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開始微微傾斜,幅度微不可察。

孩子感覺等了挺久,也沒見頭頂那個白碗有絲毫動靜,老頭子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

就在孩子的兩條鼻涕蟲快要掛到嘴邊,耐心耗盡的前一刻,只見手指粗細的一股水流,從白碗中傾瀉而出,墜入水井深處,無聲無息。

孩子齜牙,就要破口大罵,卻突然閉上嘴巴,有些驚訝,片刻後,孩子的臉色已經從震驚變成茫然。再然後,孩子開始恐懼,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來,老人用那隻白碗倒入水井中水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可是一直有水從白碗中向外倒出。

孩子覺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見鬼了。

劉羨陽隨手從路邊折了一根剛抽芽的樹枝,開始練劍,整個人跟滾動的車軲轆似的,癲狂旋轉,根本不心疼腳上那雙新靴子,小路上揚起無數塵土。

劉羨陽出了小鎮,一路由北向南,只要走過宋大人出錢建造的廊橋,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開辦的那個鐵匠鋪。其實劉羨陽一向心高氣傲,但是阮師傅只用一句話,就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來這裡,只為開爐鑄劍。」

鑄劍好啊,劉羨陽一想到自己將來就能有一把真劍,就忍不住興奮起來,丟了樹枝,開始邊跑邊喊。

劉羨陽想著阮師傅私下傳授的那幾個拳架子,就開始練習起來,倒也有模有樣,虎虎生風。

劉羨陽與廊橋越來越近。廊橋北端的台階上,坐著四個人:姿態婀娜的豐腴美婦,懷裡抱著一個身穿大紅袍子的男孩,男孩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位剛剛獲得大捷的將軍;台階那一頭,坐著個滿頭霜雪的高大老人,老人正在小聲安慰一個氣鼓鼓的小女孩。小女孩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膚在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以至於能夠清晰看到皮膚下的一條條青筋脈絡。

兩個孩子剛剛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發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邊的婦人投來一個致歉的眼神,威嚴老人對此卻視而不見。

台階底下,還站著個姓盧的年輕人,正是盧氏家主的嫡長孫,叫盧正淳。興許真的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人物,皮相總要生得比別處男女更好些。只不過盧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階上坐著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盧家擁有的龍窯,無論數目還是規模,都冠絕於小鎮,盧氏也是族內子弟去外地開枝散葉最多的一個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鎮威風八面的盧正淳,神色拘謹,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好像稍有紕漏就會被人抄家誅九族。

男孩說著小鎮百姓聽不懂的話:「娘親,這個姓劉的小蟲子,祖上真是那位……」

當他剛要說出姓名,婦人立即捂住男孩嘴巴:「出門前,你爹與你叮囑過多少次了,在這裡,不可輕易對誰指名道姓。」

男孩掰開婦人的手,眼神炙熱,壓低嗓音問道:「他家當真代代傳承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