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壞劫之二

佛經裡面,讓我觸感最深的一句話是:一切萬物無常存者,此是如來末後所說。簡而言之,世事無常……

(摘自《刑警日記》)

於從容的一番話無疑承認了方離是他從「那個地方」帶出來的,徐海城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歡喜的是方離很可能活著,並且回到「那個地方」,擔憂的是他這個地方可能他無法到達。

明明記得溶洞的盡頭是無底幽潭,那個地方究竟在哪裡呢?

心思在歡喜與擔憂中浮浮沉沉,直到回到辦公室,忙碌一整天的下屬們紛紛來彙報,他才定下心來,將歡喜擔憂一股腦兒放到腦後。

洪警官說神州行卡的銷售點是南浦市最大的一個銷售點,每日人來人往,根本沒有人記得買這張卡的是男是女,長相如何。

佟警官說查了九支儺舞隊,沒有發現木盒與老、小土冒,也沒有發現來歷不明的人。

……

潘小璐說,按照他的指示,將參加古祭壇考古隊的其他三名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員帶回市局,並放在同一個審訊室,已曬著他們三個小時了。剛開始他們互不交談,只是偶爾的眼神交流。現在他們已經小聲嘟囔,而且坐立不安。

徐海城估量著時間也差不多,讓潘小璐跟他一起走進那三名考古員所在審訊室。那三人正低著頭在小聲嘰咕,聽到門推開的聲響,同時抬頭。

徐海城故意站在門口嚴厲地掃視一眼,三人或多或少露出不安的神色,相互看了一眼。

然後,徐海城與潘小璐不緊不慢地坐下,又故意重重地挪動凳子,將記事本啪的一聲按在桌上。審訊室里啞雀無聲,這幾聲顯得特別的刺耳。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長時間的等待會讓人心浮氣躁,從而開始諸多猜疑。這些聲響傳入他們耳中,只會讓他們心中更添紛亂。

徐海城沉著聲音說:「今天下午你們三個人說話吞吞吐吐,分明就是沒有說實話,說吧,宋多怎麼死的?」

那三人又是面面相覷,中間那人怯怯地說:「摔下山谷……真的。」

徐海城看著左面這人,說:「你聽到他口氣,你相信嗎?」

左邊這人獃獃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再問右邊那人,「你相信嗎?」

那人趕緊垂下頭。

「瀞雲市考古研究所的人已經交待了,宋多不是摔下山谷而死的,而是你們集體謀殺的。」徐海城有意提高聲音。

三人齊齊露出震驚神色,右邊那人不由自主地說:「不是。」話一出口,其他兩人都看著他,神色各異。那人似乎意識到自己犯下紕漏,沮喪地垂下頭。

徐海城自然是欣喜,臉上卻是紋絲不動,他沖潘小璐微示眼色,後者自然心領神會地將右面那人帶到隔壁審訊室。

徐海城也不說話,冷冷地看著餘下兩人,兩人的臉色幾經變幻,終於中間那人先鬆動,嘆口氣說:「我們真的沒有謀殺他。」

「你說出來,我才能知道你們是否謀殺了他。」

人的嘴巴就像河的堤岸,一旦打開,就滔滔不絕再也堵不上了。

事情回到三個月前的八月初,考古研究所聽聞通天嶺古祭壇的存在,十分雀躍,當然最為吸引人的是祭壇地下二層的人頭窟。曼西文化是巫儺文化,祭祀是一個主要內容。世人認為要與神溝通,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獻祭。人類是神的僕人,那麼將最為寶貴的人頭獻給神,是至高的規格。但因為中原地區周代治禮,野蠻的活人祭、血祭漸漸禁絕,所以考古發掘中這方面的發現甚少。

按照規定,南浦市與瀞雲市考古研究所聯合組隊,根據徐海城的報告做足了充分的物資準備,自然包括防毒面具,考慮到山高路遠,選的隊員也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他們到達松朗村後,請來嚮導帶到通天寨,將瀞雲市的文件交給村長,聲明是來考古古祭壇的。村長只看文件上一個紅紅印章里有顆五角星,滿口答應,雖然壓根兒不懂他打小就看到祭壇有什麼意義。

第二天村長領著考古隊爬上通天嶺,尋個背風處安營紮寨,然後大家輕裝爬上通天嶺,心裡十分興奮。

放眼望過去,天際遙遠,山巒起伏。沒腳踝的青草細浪綿綿,古樸殘舊的祭壇沉默矗立山之巔,透出一股天荒地老的味道。

祭壇一層十分簡陋,就像其他地方祭壇一樣普通。大家商量決定從地下二層開始,於是紛紛進入祭壇地下一層,發現徐海城所說的石柜上銬著手銬已經不見,另外換了一把黃銅大鎖。他們也沒當回事情,開鎖打開石櫃一個個地鑽進去,當然戴著防毒面罩。一下到山窟里,一打開頭頂,便為這眼前情景給震住了。

雖然來之前,大家都知道山窟窿里全是人頭,但不知道多到這種程度。山壁上密密麻麻的方形窟窿里全人頭,保存得非常完好,眼珠幽幽發光。大家不是沒見屍體,也不是沒見過人頭,但是即使被這麼多個活人盯著也渾身不自在,何況是被這麼雖死猶生的眼珠盯著,不由自主地覺得後脊發冷。

當然大家知道此行的目的,所以很快地剋制著心頭強烈的不安,開始工作。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按以前的經驗,會慢慢地習慣人頭的注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卻越來越濃烈,而且山洞裡越來越冷,薄薄的體恤都抵擋不住。

吃晚飯時大家坐成一團,彼此凝視,都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

因為通天嶺太過偏僻,物資有限,所以這次考古本來就是要速戰速決。吃完飯,大家又回到人頭窟里工作,收集數據,檢測年份,拍照存檔,一切有條不絮地進行著。只是心頭的不安卻越來越濃烈,有時候幾疑自己也是人頭窟中的人頭,有時候又覺得那些人頭全活過來了。

終於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營地睡覺時,大家無一不開始發噩夢,夢裡有無數人頭圍著自己轉動。噩夢歸噩夢,第二天,大家還是打起精神進到地下二層的人頭窟工作。第二天晚上,大家又是噩夢連連,夢到自己走進人頭窟,裡面有個黑羽衣的巫師在等著,目光森冷地說,只有神的祭品才能出現在這裡。

連著兩天沒睡好,第三天大家都有點昏昏沉沉,但還是強打精神到人頭窟里工作。到晚上,雖然沒有人不覺得累,但一想到能早點結束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誰也不叫累,頂著沉甸甸的腦袋在人頭窟里忙上忙下。

宋多忽然盯著人頭窟頂嘰咕了一句,因為戴著防毒面罩,所以根本聽不清楚。朱北辰順著他視線看這去,忽然明白他剛才在說什麼。人頭窟頂部繪著畫,是九個巫師圍著執行人頭祭,首巫正為祭品念咒語。

首巫的形象特別鮮明,跟進入夢境之中的巫師好像,他一時也看呆了。其他人見兩人抬頭看畫,不免也好奇,紛紛抬頭看著。十盞頭頂照著人頭窟頂,一時如白晝,畫顯得特別的鮮活,栩栩如生。恍忽覺得那畫上的人都飄落下來,正執行著古老的人頭祭,祭品露出謙卑的笑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頭燈漸漸黯淡,鮮活的畫失去了色彩。大家才回過神來,感覺十分異樣,怎麼只有九個人了?低頭一看,有個無頭屍體躺在地上,看衣著,不正是宋多嗎?

九個人在短暫的震驚之後,魂飛魄散地逃出了人頭窟,回到營地,發現人人身上都沾著血漬。居然如何也想不起宋多是怎麼死的?只是隱約覺得事情是與自己一干人是相關的。大家圍著火堆瑟瑟發抖,居然沒有一個人交談,心驚膽戰了一夜。第二天硬著頭皮回到人頭窟,宋多的屍體已經僵硬變冷,鮮血凝結成黑色,至於他人頭估摸著也就在人頭窟的某個方形窟窿里,與其他人頭一起。

在數以萬計的人頭裡找一個人頭太難了,而且他們也完全嚇破膽了,將宋多的無頭屍體搬出來,坐在細浪綿綿的草地,回頭看古樸殘舊的祭壇,依然是無荒地老的感覺,只不過這次是天荒地老的陰沉。

最終大家決定將宋多的屍體埋了,並且放棄人頭窟的考古研究。

一干人等迫不及待地離開通天嶺的古祭壇,回來只是謊稱宋多跌落山崖。大家都絕口不提此事,但噩夢沒有放過他們,無數個夜裡重溫那幕,巫師從天而降,說:只有神的祭品可以出現在這裡。

說話的人正是朱北辰,他說完,長長地吐了口氣,這事情一直如魚刺梗喉,叫他夜不成寐,今天終於一吐為快,心裡反而說不出的暢快。

他的一番話讓徐海城想起了一件舊事,一時怔然出神。直到門口被輕推開,潘小璐站在走廊里沖他招手。他走出去,順手掩上門。

潘小璐說:「你這裡招了嗎?」

徐海城簡單地說了一下,潘小璐臉現驚訝之色,說:「跟那個人招的一樣,但我看他們可能是編的,而且事先統一過口徑。」

徐海城點燃一支煙,說:「他們沒有說謊。」

潘小璐不信,「那到底是誰殺了宋多?難道真有巫師從天而降?」

徐海城搖頭:「不是,是他們九個人殺的,他們自己心裡也清楚,只是不敢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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