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住劫之一

我見識過各種可樣的死亡方式,也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屍體,拼湊過肢解的屍體,曾將車禍流出的腸子塞回肚子,也曾看過內部先腐爛的屍體蟲子從五竅蜂擁而出……但是能讓我心悸的,卻是他這種貌似平常的死亡……

(摘自《刑警日記》)

也不知道在黑暗中浮沉多久,徐海城恢複知覺,整個腦袋猶如被車輪輾過般難受。福爾馬林的淡淡味道在鼻翼游曳。不生病的時候覺得這種味道刺鼻,生病的時候會覺得這種味道令人心安。他的心稍定,聽到不遠處切切細語聲,雖然聽不清楚在說啥,但也令人心安。

緩緩地睜開眼睛,白色天花板上掛著一盞不甚明亮的白燈,有隻飛蛾正奮力地撲上去。轉眸看到床邊立著兩人,背著他身著白大褂自然是醫生,面對他是潘小璐。

看到他醒轉,潘小璐臉上一喜,輕輕叫了一聲:「徐隊,你醒了。」

徐海城點頭,不由地眉頭皺緊,就這麼一個輕微舉動,扯得腦袋倒處的疼。轉念想到馬俊南的話,又覺得這點疼痛根本不算什麼,那個何愛軍的弟弟為什麼不直接幹掉自己呢?忽然間只覺身心俱疲,人生無趣,不想說話也不想見人。正想合眼休息,那醫生轉過身來,責怪地看著他,說:「好你個徐隊長,真是不要命了,我叫你每隔半個月回來檢查一次,你倒好,一個半月不見人影,而且不要命又讓自己的腦袋受傷。」

「伍主任,你好。」徐海城勉強笑了笑。伍主任是腦科醫生,也是他前段時間住院時的主治醫生,對他甚為關照。

伍主任舉起兩張CT圖片對著燈光,黑糊糊的圖片立刻現出腦顱的形狀。潘小璐好奇地湊近細看,見CT圖的右腦有個圓形的陰影,暗暗吃驚,問:「這個……是腦瘤嗎?」

伍主任搖頭:「是子彈。」

「什麼?」潘小璐驚愕,轉眸看著徐海城,在他腦袋裡有顆子彈?

徐海城臉上神色不變,好像聽著別人的事情。

伍主任說:「有輕微的腦震蕩與少量腦顱充血,問題不大。但是子彈有輕微的移位,目前雖然還沒有發現病變的趨勢,但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他目光烔炯在看著徐海城,表情十分嚴肅。

潘小璐已經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問:「為什麼不取出?」

伍主任說:「子彈在右腦麻木區,目前來看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如果動手術取出反而十分危險。」

潘小璐似懂非懂,轉眸看著床上面無表情的徐海城,耳邊來回盤旋著伍主任的那句話:是子彈,是子彈。

伍主任叮嚀徐海城留院觀察到明天早上,檢查後無其他狀況才可出院,見他一副不在焉的模樣,轉而叮嚀潘小璐一定要看住他,後者鄭重時點著頭。

伍主任一走,徐海城自然叫潘小璐回家,她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逕直搬張凳子到床邊坐著。

徐海城本來就腦里亂作一團,見勸說無效,也就懶的理她,自顧自地閉上眼睛。哪裡睡的著,翻來複去地回放著馬俊南的說話,心情一直往深淵裡墜。一會兒,聽到身側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睜眼一看,潘小璐趴在床沿睡著了。

心裡微微感動,扯過被子蓋住她,自己則跳下床,顧不得頭大如斗,躡手躡腳地往門口走去。夜已深,走廊里空無一人,連值班護士都在打盹。他偷偷地溜出醫院,攔了輛計程車回家。一進門,先奔浴室,脫掉上衣,扭頭看著脖子。馬俊南說他曾被幽靈蠱附身,那脖子處應該留有痕迹吧,就像梁平教授脖子上的兩個小孔。

差點扭斷脖子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心裡一團火起,一拳擊在鏡子上。鏡片碎裂成數十片,每塊碎片都是他沮喪惱怒的臉。他收回拳頭,拔掉關節處的玻璃碎片,一股鮮血湧出,也不包紮,他腳步踉蹌地走回卧室,撲通躺在床上,渾身力氣彷彿被抽幹了,連思考都變得艱難。

也不知道睡著還是沒有睡著。聽到樓下院子里車輪輾過地面的嘶嘶聲,聽到座機與手機停地響著,也聽到聚龍洞里的滴水聲;看到窗帘縫隙里天光由弱變強又由強變弱,看到天花板上的燈具里很多飛蛾的屍體,也看到一片低下的人頭裡探出一隻烏黑鋥亮的槍管。

篤篤篤的敲門聲。

門外傳來清脆的女子聲音:「徐隊,徐隊。」

徐海城無動於衷。

嘭嘭嘭的射門聲。

陳琛局長的怒喝聲:「再不開門,我砸門了。」

這個熟悉的憤怒令徐海城一震,紛擾退去,神智重新回到他大腦里。從床頭扯過一件衣服披上,將門打開。陳局長一看他面容憔翠,眼無生氣,滿臉的怒容頓時消失,嘆口氣,對潘小璐說:「你在外面等著吧。」

潘小璐輕應一聲,偷偷瞟一眼徐海城,將門又重新掩上。從門縫裡偷偷看屋內情景,因為窗帘重重,所以光線黯淡,徐海城逆光而站,看不清楚表情,可是那一向挺直的背佝僂了,腦袋像秋天成熟的稻穗沉甸甸地耷拉著。

陳局長來回踱幾步,站在徐海城面前,面色沉鬱地說:「事情我聽小璐說過了,來之前我也去找馬教授談過……」大概不知道怎麼開口,就停在這裡,點了一支煙抽著。片刻,再次開口:「我知道你很受打擊,本來小張留在那個鬼地方,你就已經很負疚,現在又出這種事情。可是大徐,馬教授也說幽靈蠱附身,身不由己,梁平教授不也一樣嗎?」

徐海城走到沙發上坐下,弓著身子,腦袋似乎重的要掉下來,不得不用兩手捧著。「局長,我知道,但我手上沾著鮮血也是真的。我沒有辦法當事情沒有發生,也無法用身不由己為自己開脫。」

「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陳局長看到他如此頹廢,十分痛心,連喉嚨都變大了。

「局長,換作是你,你能坦然處之嗎?」徐海城倏忽抬頭,打斷他。

這句話堵住了陳局長的口,他沒有再往下說,只是拚命地抽煙。徐海城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當時他還在桐園郊區派出所時,發生一件罕見案子 。桐園郊區本來是個農村,近些年才併入南浦市,生活習性還保留著不少農村傳統做法,比如說送葬。有次村裡送葬時,某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過來,不慎撞到捧著骨灰的人,骨灰四揚。死者家屬揪著年輕人一頓亂打,然後又叫他賠了錢。事情就此了結。但是不知何故,年輕人從此精神有點異常,並在不久後死了。死在廢鐵收集站,死狀十分慘烈,渾身是血,吊在大秤上,雙眼暴睜,舌頭吐出半寸長,旁邊的石塊也全是血。單看案發現場當得起撲朔迷離四字。徐海城勘探現場,又詳細調查後,得出的結論是精神失常後的自殺,年輕人先用石塊自傷而後依然痛苦不堪,最後上吊。年輕人的家屬不服,鬧到市局,陳琛於是叫徐海城到局裡彙報案情,他侃侃而談,將自己認為自殺的原因一條一條地列出來,絲毫不漏且無懈可擊。此案最後以自殺定案,刑警們私下稱為骨灰索命案。而陳琛也從那時開始留意徐海城。

後來,徐海城又配合市局的刑偵大隊破了一件大案子,破案過程中顯露的天份與勤勉,讓陳局長十分欣賞。事後沒多久就將他調到城南分局刑事偵查大隊工作,並在暗中密切留意著他的工作成績,出人意料,自從徐海城到分局後,破案率提高了百分之十,令城南分局破案率一躍成為成為全市最高。後來,就將他調入市局,沒多久就提拔為刑偵隊長。這個職位可是個完全憑實力說話的工作,他也一直沒讓陳琛失望。即使是現在,他如此忤逆,也沒有讓陳琛失望,只是說不出的痛心,為什麼這種變故會發生在自己的愛將身上?

陳琛抽完一支煙,心情平復許多,知道一時間是無法說服徐海城的,能解開他心結的人只有他自己,於是說:「我給你時間,你別叫我失望。」說完,拉開房門,又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嘆口氣,這才走出去,對走道里站著的潘小璐說:「走吧。」

潘小璐輕應一聲,眼角瞟著虛掩的門口,還可看到徐海城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發上,天色已晚,他正慢慢地沉入黑暗之中。心裡沒來由的一陣衝動,想要將他從黑暗中撈出來,以致於都沒有留意走在前面的陳局長忽然停下腳步。

「小璐。」陳琛局長轉身看著差點撞到自己身上的潘小璐,若有所思。

潘小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試探著叫了一聲:「局長,有事?」

「小璐呀,我想他肯定是一整天沒吃飯,你留下來,做點東西給他吃,順便也開解開解。」

潘小璐目光一亮,響亮地應了一聲:「是,局長。」

陳局長滿意地點頭,這才離開。

目送局長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潘小璐慌不迭地轉身,快走向徐海城家門口,走到門口卻又想起什麼,放輕腳步,將門推開。

聽到開門聲,沙發上坐著徐海城抬起頭,看到潘小璐,微微一愣。但他現在心情惡劣,實在沒有關注別人的行為,所以也沒有說什麼,從抽屜里找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燃。

潘小璐在客廳里立了片刻,想不起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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