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劫之二

警校畢業那晚,無月無星,我與教官喝多了酒,在操場上散步,我問他這個世界最有力量的是什麼?他說黑暗,它可以吞噬一切……

(摘自《刑警日記》)

朴醫生說完,嘆口氣走了。他早知道此事常理不能解釋,徐海城也幫不上忙,說給他聽不過是為了排遣心中鬱壘。徐海城稀奇了半刻,暫時將它放下,去拜訪朴醫生剛才提到的非常了得的霍克博士。

霍克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泄出一絲燈光,徐海城輕敲一下,聽到進來兩字後,推門而入。房間不大,燈光也不太明亮,但春水般溶溶曳曳地漫了一室,說不出來的溫暖。

霍克正坐在辦公桌前看書,抬頭著徐海城微微一笑,說:「你來晚了。」說話的口氣跟往常一樣溫和淡定,他與徐海城年歲相仿,舉止十分文雅。據說他在美國修得心理學博士,收集整理並在美國當過臨床心理學醫生,是個貨真價實的青年才俊。

一個半月前,徐海城終於被允許離開住了五個多月的醫院,但按照上級的要求接受心理康復治療,霍克就這樣子成為他的心理醫生。

徐海城在他對面凳子上坐下,順手將桌子倒著的一個牌子立正,那牌子刻著兩個漢字:霍克和一個英文名字:Hawk。「剛才在你們大院門口,碰到一個熟人聊了一會兒。」

「聊些什麼?」霍克邊說邊合攏書本,抽出一個本子翻開,每次碰面,他都是拿出這麼一個本子,隨意地與徐海城說話,隨意地寫著。

「心理學博士也相信鬼神巫術?」徐海城想起剛才朴醫生的話,忍不住問出口。

霍克詫異地看他一眼,說:「我主修心理學,也修過宗教學,巫術是人類最早的宗教。而巫術中最早產生的是靈魂觀念,這是世界性的普通存在,無論中西古今,任何一種文化都有靈魂觀念。鬼神作為靈魂的衍生物,本來沒有迷信的意思,更多是一種概括,對於神秘力量與事物的概括。」

他說話的神氣,不由自主地讓徐海城想起了方離,怔了怔,說:「你說話的口氣和我一個朋友很像。」

「是方離吧?」霍克微笑。

徐海城怔了怔,說:「有時候你會給我錯覺,好像你認得她。」

「你們的陳局長數次提到她。」

徐海城苦笑,「看來他告訴你不少事情。」

「因為你不肯說,所以就由他來告訴我了。前兩天他還打過電話,詢問你的康復情況,看得出來,他對你很關心。」霍克起身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徐海城輕輕地嘆口氣,陳琛的厚愛,他如何不知?他伸手握緊桌子上的水杯,手輕輕地抖動著,杯子里的水隨之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這隻右手曾經為他贏得神槍手的美名,現在只要一用力,就會間歇性地抖動。他再嘆口氣,放鬆肘部肌肉,舉著杯子到嘴邊喝了一口。

霍克不動聲色地看著徐海城,說:「我告訴陳局長,你的手一直沒有痊癒,雖然有槍傷及神經的原因,但更多是你心理上不願意它復元。」頓了頓,「你不願意再回到警隊。」

徐海城抬頭詫異地看著他,失笑,「怎麼可能?當警察可是我從小的夢想,何況這雙手除了逮捕嫌犯,還真的什麼都不會做。」他邊說邊凝視著自己的雙手,掌心厚厚的一層厚繭,全是練槍磨出的。

他臉色平靜,口氣也平常,但是眼神中的一絲迷茫還是被霍克捕捉到了。「既然是從小的夢想,那你現在迷惘什麼?是對這個夢想的懷疑,還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懷疑?」

徐海城恍若未聞,只是看著自己的掌心出神。燈光為他抹上一層薄薄釉色,依稀中給人一種錯覺,他會一直在沉默下去。

「徐隊長,你是個有擔當的人,遇事只會放在心裡,自己默默承擔。時間一長,大家都把你當成可遮風雨的大樹,而忘記你也有人類的七情六慾,也有孤獨寂寞。」

這話說的徐海城心中一動,他性情堅定,多愁善感是不沾邊,但是有時候也會胸有塊壘。可是這些塊壘是靠煙酒打發掉的,細想一下,身邊確實沒有什麼可以聆聽心聲的人。方離是他唯一有心親近的,只是兩人因為一場誤會心生隔膜,而後竟是越走越遠。想到她,徐海城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不如我們談談方離吧。」

霍克忽然冒出的這句話讓徐海城十分驚愕,片刻,他搖搖頭,這個世界上,他最不想談的人就是她。

「那我們談談南浦大學考察團。」

「看來我們局長既然全告訴你了,你也應該清楚,我需要的不是心理醫生,而是時間。」徐海城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有痛苦,有愧疚,有無可奈何,「我需要時間來遺忘一切。」

霍克一改溫和,變得咄咄逼人,「你準備用多久時間來遺忘?還有你確信你能遺忘掉一切嗎?遺忘你搭檔的死,遺忘你心儀女子的失蹤,遺忘你曾差點死掉的事實,遺忘那十四個消失在深山裡的人?遺忘那四個將在精神病院度過一生的人?」

這幾句話像刀般刺透徐海城的心臟,他杵在原地,喉結滾動。

南浦市考察團七人,隨後援救他們的地方野戰士兵十一人,另外還有南浦市公安局的徐海城與張曉楓,還有瀞雲山區的四外嚮導,總共二十四人進入大山……後來,瀞雲市駐地部隊從軍用通訊頻道收到求救信號,派出兩架直升機搜索一整天找回六個倖存的人,這六個人都身受重傷,經過搶救雖然全部活了下來,但是其中三個精神失常,另有一人拔掉氧氣罩自殺,還有一人變成植物人。

所以實際的倖存者只有一個,就是徐海城。

徐海城保持著僵硬的姿勢坐著約一分鐘,而後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著,煙霧從嘴角溢出,騰騰地隔在他與霍克之間。他的眼睛眯起,穿過煙霧,落在極遠的地方,那是半年前的瀞雲山區。霍克所說的正是半年來噩夢的根源,作為唯一倖存者的他,確實是無法將一切忘記,相反,每天都在夢裡重溫。

「你一定很好奇,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居然讓野戰士兵精神失常?」

霍克不置是否,雖然他的工作職責是消除徐海城內心的陰霾,但也確實好奇事情的真相。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腦袋中了一槍……」徐海城指著額角的疤,「眼前全是血,我躺在地上,非常奇怪,一點都感覺不到恐懼,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聲音漸小,他又抽煙,煙頭在他指間明暗,映在瞳仁深處也是兩點火光明暗。「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但發生的事情既然能讓野戰士兵精神失常,而我並不比他們強,所以這一槍其實是救了我。」

辦公間的氣氛十分壓抑,徐海城雖然一副波瀾不興的口氣,但說的比竟是瀕死經歷。霍克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言詞來緩解,只是默默地聽著。

「我聽說馬俊南教授在你們這裡醫治?」

霍克點點頭,馬俊南是一個月前剛轉院過來的。

「帶我去看看他。」

「好。」霍克起身,領著徐海城穿過辦公樓的後門,走進後院。後院樹木更為繁茂,風吹沙沙作響,一幢小樓在樹木中半隱半現,很有幾分陰森森的氣氛。樓門口亮著一盞燈,鐵柵門的投影在地上拉的很長。

霍克推開鐵門,跟門口值班室的護士打了一聲招呼。恰在此時,一聲凄厲的尖叫響起,徐海城渾身一震,四處張望,霍克與護士卻置若罔聞。

精神病房的走道狹小而長,讓人心生壓抑。徐海城跟在霍克的身後,一路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響,有嚎叫,有撞門聲,還有人在唱小曲,咿咿啞啞地從每個角落裡繞過來。縱然他膽色不弱,也有種置身於零下幾十度的冰櫃里的感覺。

霍克卻始終神色不變,一直走到盡頭,湊到一間房門上方窺孔處看了一眼,然後招呼徐海城過來。

徐海城湊近,只見一片明晃晃的強光,不由自主地眯起眼。雪白的牆,雪白的床,還有房頂灑落的白色燈光,房裡的一切都亮的毫無迴旋餘地。有個削瘦的人坐在床正中,僵直的目光盯著白色的燈,竟然一眨也不一眨。

這是馬俊南?

徐海城不敢置信地看著霍克。他是見過馬俊南的,可是眼前這個人早就脫了形,深陷的眼眶,眼珠外凸,整個人乾瘦得似乎只有一層皮附在骨頭上。

「他十分害怕黑暗,也害怕睡覺。所以一直開著燈,不休不眠。雖然注射藥物可以強制他入眠,但他醒過來後,會躁狂,會自我傷害。」霍克邊說,邊伸手按下牆上的幾個開關,房頂的一排燈里頓時熄滅幾盞。一動不動的馬俊南立刻露出恐慌的神色,瑟縮著身子環顧著四周,就像一個驚恐的小耗子。

霍克又飛快地按下開頭,恢複到剛才的亮度。馬俊南的恐慌神色也隨之消失,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依然一眨不眨地看著燈泡。「要不要進去聊一聊?他可能還記得你。」

徐海城猶豫片刻,點點頭,跟著霍克推門走進病房。門開的聲響並沒有讓馬俊南有所動,他依然一眨不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