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盲蛇蠱

不知道什麼時候,轟隆一聲巨雷,似在頭頂炸開,把考察團全部驚醒過來。雷聲漸遠,又傳來雨打樹葉的沙沙聲,十分密集,可見雨之急之大。篝火很快就被澆滅了,黑暗蔓延得到處都是。大雨會為明日的旅程增添難度係數,這個念頭在大家心裡一閃而過,又被沙沙的雨聲帶入更深的在夢境。

再醒來已是4月16日早上,雨依然很大。雨水從遮棚的樹葉里滲漏下來,掉在帳篷上,然後飛快地滑到地面。因為選擇的營地地勢高,並且事先挖了一道排水溝,所以大家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

鬼師似是一夜沒睡,到現在嘴裡還嘟囔個不停,音節簡單,估計也就是一種求山神保佑之類的咒詞。王東與馬俊南鑽出帳篷去附近察看一番,在樹林里還全然不能感覺到雨的大,但一走到草甸,那雨挾著山風的力量打在臉上隱隱作疼,近處樹葉灌木如洗,遠處群山都被雨氣遮得嚴實,似乎天地只剩下考察團營地這麼一小塊了。

兩人回到帳篷,將情形告訴大家。鬼師眼睛全是愁苦與敬畏,說:「我看山神不歡迎我們,還是回去吧。」這個篤信山神一輩子的老人,最敬畏的也就是山神。

大家一聽頭都大了,這次考察猶如唐僧取經,步步有難,先是找不到嚮導,現在有嚮導,又冒出山神的哭泣。王東恨不得揪住鬼師的腦袋,將現代科學知識灌進去,氣候突變與山神是否歡迎他們有什麼關係?但他知道如果直接指責鬼師的迷信,等於不想要這個嚮導了,所以他好言相求:「師傅,我們都是讀書人,進山只是為了保護中國古文化,又不是去砍樹偷獵,山神怎麼會不歡迎我們呢?也許它警告的是其他人。」

鬼師一聽很在理,心裡就有點動搖。王東極善察顏觀色,於是又說南浦大學為了這次考察所耗費巨大的財力物力人力,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考察團七人無法交待。而且進入大山的目的是為了找到曼西族,希望能夠發掘出更多的曼西文化,加以妥善保護。包括鬼師這一支巫師系的風俗與咒語,也是研究與保護的對象。

聽到這裡,鬼師頗為感慨,說:「現在都沒有年輕人願意投師學藝了。」

王東趁熱打鐵,說:「就是這樣子,所以我們研究古文化的目的,就是將它記錄下來,不至於完全被遺忘。」

鬼師終於鬆動:「那我占卜看看山神的意思吧。」

一聽是占卜,那結果完全不可測。王東心裡不願意,但看鬼師心意已定,也只好隨他,萬一結果不利於考察團,也只有另想辦法。

鬼師摘下腰間的斧頭,手捏木柄最上端,垂直向下拿著。然後閉上眼睛,說了幾句話,大概是目前遇到這種情況,請犬靈指一條路的意思。在中國的山區與少數民族地區流行著種類繁多的卜,比如鼠米卜、骨卜、蒿草卜、刀卦、珠卦等等,考察團團員還是第一次看到斧頭卜。考察團各人心生好奇,又心知此卜結果對接下去的旅程十分重要,都圍了過來。

鬼師禱念一番後,鬆開手,斧頭輕輕地往地上墜落,大家一眨不眨地盯著斧柄,心知去留就在斧柄的朝向。雖然大家並不相信去留應該問一把斧頭,但鬼師對自己的信仰深信不疑,如果勸說他,就是蔑視他的信仰,會令他心生反感。

斧頭很快觸及地面,垂直向上的木柄緩緩倒向白骨溝方向,考察團諸人心裡一陣狂喜。鬼師又喃喃細語一番,大概是謝謝犬靈指明道路的意思,然後他撿回地上的斧頭,說:「山神的意思,前進。」

考慮到時辰已晚,而且昨晚今早的雨下太大,可能瘴氣叢生,於是大家商量,決定明天上午再起程。到晚上雨完全停了,大家又燃起篝火,經過一天的休息,大家的精神都出奇的好,圍著火堆說著話。

話題漸漸地扯到瞳子會,回想起無日谷的夜祭,圍著火堆載歌載舞的儺舞台,道不盡的詭異迷離。對這個傳說中的控制著瀞雲山區的巫師聯盟,大家最初的驚駭被好奇心取而代之,即使是梁平這般年齡都不能免俗,於是叫王東詢問鬼師有關瞳子會的事情。

鬼師頗有點猶疑,說:「就是這麼一回事,有什麼好說的?」

王東知道他深心裡對瞳子會還是有所忌憚,不敢在背後提及,於是指著梁平說:「我們這位梁教授是專門研究瞳子會的,所以很想了解多點。」

鬼師聽了覺得挺新鮮的,還有人專門研究這個,但還是說:「在大山裡,這三個字誰都不願意提起,所以你們也就別問了。」

王東一貫在瀞雲山區走動,知道他所言非虛,村民沒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討論瞳子會,頂多在夜半無人私下閑聊時提及。光是那句:瞳子會要你三更死,你就挨不到三更一刻,就足見瞳子會在瀞雲山區的威懾有有多大。不過無日谷的相遇,瞳子會只是放蛇嚇唬大家,王東認為也許瞳子會的惡毒是被村民過分渲染。他把無日谷遇到瞳子會夜祭的始末告訴鬼師,並說:「我看他們也只是嚇唬大家,並沒有傳說中那樣恐怖惡毒。」

鬼師臉上戴著犬面具,看不到表情,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似是對王東的話的反駁。一會兒,他慢騰騰地抽一口煙,目光緩緩地從考察團隊員臉上掃過,說:「你們知道盲蛇蠱嗎?」

王東代表大家搖搖頭,問:「什麼是盲蛇蠱?」

「盲蛇是最小的蛇,大約也就七八厘米長,一般無毒,不過瞳子會用特殊的方法養殖,居然把它們培養成蠱毒。記得我第一次碰到盲蛇蠱……」鬼師填一點煙草進煙嘴裡,煙霧升騰,他的聲音隨煙霧一起從嘴巴里飄出來,帶大家回到很久以前。

四十多年前仲秋的某天,天氣已經很涼,鬼師還非常年輕,正跟著師傅學藝。那天師傅因為舊疾發作在屋裡躺著,他坐在門檻上磨刀,想著要在冬天來臨之前多打幾次獵備足年貨。有人怯怯地走近竹林,獵狗從狗窩裡嗖地躥出來,立在籬笆口吠叫一聲。那人一怵,卻沒有後退,隔著點距離,說:「小師傅,你師傅在嗎?」

鬼師不想有人打擾師傅休息,就問:「你有什麼事?」

那人說:「有個病想請你師傅看看。」遠古時代醫生就是從巫師里分離出來的,最早的醫生也被稱為巫師,所以巫師一般都懂粗淺醫術,為村寨人看病是巫師本職工作之一。

鬼師繼續磨著刀,嘴裡淡淡地說:「你咋了?」他心知對方得的不是急症,否則早火急火燎了。

那人說:「我也不知道咋了,就是額頭忽然多了點東西。」

鬼師抬起頭瞥了他一眼,這是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林子里光線幽暗,他又背光而站,看不到額頭多了什麼東西。但他看起來很面生,不是通天寨里人。「你是哪個村寨的?怎麼不去找你們的師傅呢?」

那人說:「我是銅鑼寨的,已經找過本家師傅了。」

鬼師心想銅鑼寨的巫師那可是個老巫師,醫術不弱。「他怎麼說?」

那人說:「他只是叫我回家吃好,有什麼沒做的事情趕緊做。」

鬼師很驚訝,又仔細看了一眼,那村民留著寸頭,額頭很平滑。他沖那人招招手,示意他走近。那人穿過籬笆走到他面前,村民年歲還輕,額頭上沒有一絲皺紋,但在兩眉之間,有條紅色的梭子狀的線,顏色很赤,就像人家唱戲專門畫上去的。

那人說:「就是這個,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三天前忽然多出這麼一個東西。而且它還每天都在變化。」

一般來說眉心發紅是心經有熱氣,但像他這樣子紅赤得這麼有規則的還是少見。鬼師凝視一會兒,問他:「有什麼變化?」

那人說三天前,第一次發現時只是眉心有條赤線,別人還以為他是故意紋上去的,嘲笑他是戲子。第二天,那條赤線中間部分膨脹一點,第三天中間部分又膨脹一點,變得像紡織用的梭子的形狀。

鬼師又問:「那你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也沒有什麼太明顯的不舒服,就是覺得有點心慌。」原來銅鑼寨一個上年紀的老頭看到他額頭後嚇一大跳,勸他趕緊請巫師想辦法。他去看巫師,沒想到巫師說了那番話,心裡就害怕起來,於是特意跑到通天寨請鬼師看看。「小師傅,你說,我究竟是得了什麼病呢?」

鬼師那時候還沒有出師,以前也沒有見識過這種病症,心裡正犯嘀咕,不知道怎麼處理?聽到屋裡的師傅一聲輕咳,於是他趕緊走進去,師傅吩咐他按心經熱氣給那人開藥。那人拿著葯,感謝一番走了。

鬼師心知這並非是心經熱氣引起,於是去問師傅這是什麼病,師傅說:「這不是病,是瞳子會想要他的命,下的盲蛇蠱毒。」

鬼師聽得愣住了。師傅又說:「以後碰到這種病人,你最好不要管。」

「有葯可解嗎?」

師傅搖了搖頭。

「蠱毒發作會是什麼樣子?」

師傅嘆了口氣,說:「很慘。」究竟如何慘,他沒有詳說,直到鬼師後來遇到另一個身中盲蛇蠱的人才明白「很慘」是如何個慘狀。

再見到額頭有赤線的人是十多年前,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