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磨刀聲

4月11日的早晨飄著細雨,霧色蒼茫,遮住群山群峰。依著坡勢而建的松朗村在霧裡半隱半現,頗有點水墨山水的味道。葛村長挽留考察團再多呆一天,不過被王東與梁平婉言謝絕了。

兩人帶著大家上路,如此火急火燎,讓方離不由得覺得似乎他們有種感覺,在逃離此地。她偏頭看著盧明傑,後者的神色里也不無詫異。再看許莉莉,她一迎上方離的視線,就驚慌地別轉頭。

許莉莉的臉色不太好。事實上昨晚從山神廟回來,她的臉色就挺怪異,當時方離拉著她的手,只覺得冰冰涼涼。方離問她山神廟裡發生什麼事,她立刻誇張地搖搖頭,說什麼都沒有發生。這種反應過度的表情反而讓方離更加疑心,她又試探一番,許莉莉口風很緊,什麼也不肯透露。只是臨睡前,與方離同室同床的她忽然無頭無腦地冒出一句:「巫師真的會黑巫術嗎?」

這個問題問住了方離,要說有,自己還沒有碰到。要說沒有,可是有些人確實表現出超凡的神秘力量。在她沉默的時候,許莉莉睡著了,但是睡得極不安穩。她一直在做惡夢,把睡得很沉的方離都驚醒了。有次,許莉莉忽然從床上坐起來,扯著被子拚命地擦著鼻子,擦著擦著,又頭一歪睡過去了。現在,她的鼻尖還有點微紅,想來是昨晚擦得太過用力。

很快地,身後的松朗村被濃霧完全吞沒。帶路的王東放慢腳步。方離聽到身後的許莉莉吁出一口長氣,某種沉重的氣氛也隨著兩人的舉動消失了。許莉莉又開始說笑,對沿途所看到的景物問東問西,走在她身後的馬俊南則不厭其煩地告訴她。

雨天路滑,大家走得很慢,中午才到出名的「迷林」。關於這個林子,王東一早就告訴過大家,據說很容易迷路。解放初有幹部下鄉做工作,結果在林子里怎麼也轉不出去,以為遇到傳說中的「鬼打牆」而活活嚇死。

從松朗村到蟠龍寨就得經過這麼一個林子,否則就得翻過整個山峰,那得走一天一夜。王東以前幾次經過迷林,不過都是山裡人帶的路,本來以為會在松朗村找到獵戶帶路,迷林的問題就迎刃而解,現在只得依靠自己。

站在迷林前面,王東叮囑大家一定要跟緊前面的人。盧明傑看著眼前的大片樹林,頗不以為然,心想經過六個月的野外培訓,一個林子難道會讓他們迷路?及待走進林里,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樹林里長著全是百年樹木,密密麻麻,無邊無際。本來樹葉就遮天蔽日,又逢今天下雨起霧,林子里黑漆漆的,霧比外面更黏稠,似是要凝結住了,目光可及的範圍不過是身邊的丈余空間。他此時才明白,王東並不是危言聳聽。

林子的地面積著厚厚的樹葉與松針,踩上去沙沙作響。空氣里摻雜著樹葉或是動物腐爛的味道。大家循著樹榦上村民做的記號往前走。所謂的記號,就是隔著幾根樹綁著一根麻繩。

走著走著,最後的向玉良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似乎身後跟著人。他幾次猝然地回頭,都只看到茫茫雨霧以及霧裡若隱若現的樹木。然而那種感覺並沒有因為看不到人而消失,反而更加強烈。他想了想,掏出身上的小本子匆匆寫下一行字交給前面的盧明傑。盧明傑匆匆瞥了一眼,臉色微變,趕緊往前遞。每個經手的隊員都悚然一驚。紙條一直遞到王東手裡,他略作思索,停下腳步,於是後面的人一個個地停下腳步。

但踩著落葉發出的沙沙聲沒有停下來,沙沙沙,從後面的霧裡傳來,漸漸地靠近。然後那人彷彿意識到什麼,也停下腳步,沙沙聲頓時消失,樹林里安靜得落葉可聞。

確實有人在後面。

大家面面相覷一番,然後一起看著王東。他想了想,用松朗村的方言喊了一句話,大意是我們是南浦大學的考察團,要去蟠龍寨,請問後面的鄉親能否指一下路?

這一聲猶如泥牛入海,毫無回應。

大家盯著身後的濃霧,漸漸地不安起來,特別是許莉莉,腦海里閃過昨晚巫師的那番話,剛才的輕快又蕩然無存,她臉色變白,不由自主地挨近方離。時間在這種靜寂里彷彿嗒噠嗒噠有聲。梁平清楚越沉悶,大家會越不安,於是清清嗓子說:「可能只是小動物,還是快走吧。」

他遞個眼色給王東,王東會意地點點頭,沖大家招招手:「走了。」他邊說邊轉身,忽然聽到方離一聲尖叫:「王主任。」他一愣,眼前忽然現出一張醜陋的臉,幾乎要貼到他的臉。王東嚇一大跳,連忙後退,結果被身後的梁平一撞,兩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響起一陣大笑,跟著傳來拍掌的聲音。王東詫異地抬起頭,只見面前一個人正高興得手舞足蹈。他大概二十來歲,上身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女式薄棉襖,手肘、肩膀處都已被磨破,下身穿著一條肥大的軍綠色褲子,以麻繩作腰帶綁著。他裸露在外的肌膚都黑黑的,頭髮糾結成塊,看起來是好久沒洗了。

一看這裝束,大家都猜得出來,這人是個傻子。他看到戲弄成功,高興得又蹦又跳,還直衝梁平與王東扮鬼臉。然後忽然轉過身來,脫下褲子翹著屁股扭了扭,他的屁股倒是挺白凈的。方離與許莉莉紅了臉,趕緊別轉視線。看到兩人的害羞神色,傻子更加得意。沒一會他似乎覺得意興已盡,扯上褲子往林子深處走去,順手扯掉樹上綁著的一根記號麻繩,很快地沒入濃霧之中。

大家相視一眼,覺得啼笑皆非,但先前的不安總算煙消雲散,於是收拾心情重新上路。又走了近一個小時,終於鑽出林子。還沒有看清楚眼前狀況,一陣窸窣聲響,從草叢裡爬出一個人,正是剛才的傻子,他晃動著手中一堆麻繩沖著大家呆笑。

王東心中一動,仔細分辨著四周地形,不由得「呀」一聲。

「怎麼了?」梁平不解地問。

王東忿忿地瞪著傻子,對大家說:「我們被他耍了,他把麻繩重新綁了,我們現在走的方向不是蟠龍寨。」那傻子似是聽懂了,格格笑著,揚著手中的麻繩躍進草叢裡。

「那現在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王東急得眉毛擰成一團。

梁平思忖片刻,說:「快,我們跟著傻子,他肯定是住在附近,跟著他就可以找到人家。」大家一聽,很有道理,一個個躍進草叢。山野的蒿草齊人高,傻子動作又快,只剩下揮舞著麻繩的手。大家不敢怠慢,鉚足勁追著他。約摸十來分鐘,地勢漸高,傻子已走得無影無蹤。

鑽出草叢,眼前全是黑色的嶙峋山石,荒涼至極。王東覺得眼熟,仔細搜索著記憶,終於想起這是到黑水潭了。

「黑水潭?哪裡有潭?」許莉莉四處張望。

「在那裡。潭在山洞裡,圍著潭的岩石是黑色的,潭水看起來也像黑色的,所以叫黑水潭。」王東指著前方,知道是什麼地點就容易多了,在山裡最怕不知道身處何地。大家從他神色里看出端倪,心情也轉好。

「蟠龍寨在那邊,我們並沒有繞太多的路,大概再走上兩個小時也就可以到了。」王東又指著另一個方向,大家也搞不清楚是哪邊,反正這裡只有王東一人認得路。

「那得加快,這雨可能越來越大。」梁平的話猶如魔咒,剛說完,雨驟然變大,噼里啪啦地落下來。雖然大家身穿特製的登山服,可以防雨,但這樣的大雨還是吃不消。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起風了,風將鎖著天地的霧刮散。許莉莉眼尖,指著不遠處的一幢石頭院落說:「看,有人家。」

大家再不遲疑,快步往那院子走去。那院子建在蒿草與黑石之間,彷彿遺世而立。走近,看見在房子的右側,有好大一片桔樹林,有些還開著花,被雨打落在地上,現出星星點點的白色。

院子的門敞開著,有個人戴著斗笠坐在門檻上,埋頭磨著刀。刀形如月,雪白鋒利。王東知道山裡人家,隨時會碰到野獸,所以總是把刀磨得鋒利。其他人平時哪見過這種刀,心裡微微發怵。

王東讓大家等候在院門外,他自己走進去。雖然腳步聲吧噠,但那人並不抬頭,只是專心磨刀。王東在離他一米多遠時停下來,用蟠龍寨的方言客客氣氣地說:「請問這位大哥,可不可以讓我們避一下雨?」

那人抬起頭,約摸四十五歲,一臉的敦厚,眉宇間有愁苦之色,與手中的刀形成鮮明的對比。他並不說話,先是看看王東,然後看著院門口的六個人,最後定在方離臉上。王東又說:「我們是南浦大學考察團的。」

這句話讓那人的眼睛陡然閃爍一下,他站起身,將刀掛在腰間,瓮聲瓮氣地說:「家裡亂,我先收拾一下。」說罷,他扭頭走進屋裡。

王東沖院門口的六人招招手,大家趕緊走進來站在屋檐下避雨。盧明傑好奇地湊到窗前往里看,只是屋裡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清。一會兒,那人站在門邊喊了一句:「進來吧。」

王東率先進入,屋裡光線很暗,但並不似主人說的亂,相反收拾得很乾凈。那人等大家都進來後,說:「你們,隨便。」然後自己又坐到門檻上,繼續磨刀,沙啦沙啦,磨刀聲比剛才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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