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慕殘者說 第二十五章 鎖骨菩薩

佛教有輪迴之說,所有的相逢都是重逢,所有的離開都是歸來。

從小到大,石磊只有過一個朋友,死在上學的路上。

那天清晨,霧氣瀰漫,石磊和小夥伴一起去學校。人行道綠燈亮起,石磊蹲下系鞋帶,小夥伴先行一步,有輛桑塔納橋車違規闖紅燈撞倒了小夥伴,向前拖行十幾米才停下來。車軲轆壓著一隻胳膊,路面有一道鮮紅的血跡,觸目驚心。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小夥伴,突然慘死在眼前,石磊目瞪口呆,完全被嚇傻了。

小夥伴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在路那邊等你。

從此,石磊每天晚上都做噩夢,一次次的夢見小夥伴的笑臉,他很想說:停下,不要走。

從此,過馬路成了他最害怕的事情,車如猛虎,似乎隨時都會衝過來把他撞倒,嚼碎。

那時,石磊只有十歲,這個小孩子每次過馬路都要隨著人流一起走,如果周圍沒有人,他會站在人行道的斑馬線前躊躇等待,即使上學遲到,他也止步不前,始終無法鼓起勇氣獨自穿過街道。有一次,他跟著一個女孩過馬路,人行道的綠燈閃了幾下,變成紅燈,前面那個女孩快速跑了過去,留下他在路中間,車水馬龍將他包圍。

這個小孩子,站在原地不敢動,因為過於恐懼而失聲大哭了起來。

女孩回頭看了一眼,又跑回來,牽著他的手,引領著他走過這條街。

女孩就是蝶舞,那一年,她也是十歲。蝶舞和石磊是鄰居,同上一所小學,但不在一個班級,蝶舞發育較早,個子很高,看上去像初中女生。

街道是一條河,人如浮萍,他們就這樣相識。

她沒有問他哭什麼,怕什麼,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牽著他的手走過一條街,走過人生的旅途,這似乎是兩個人分別了很多年久別重逢後才有的默契。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好像認識了一百年。從此,每天上學和放學,他都跟著她一起走。

早晨,太陽初升,天邊布滿彩霞,他總是在一家音像店門前悄悄等她一起過馬路,他躲藏在電線杆後面,然後突然在她身後出現。

中午,他的手划過公園的鐵護欄,花壇里的月季花靜悄悄的開放,他回頭看她有沒有來。

下午,他踩著她的影子,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走過斑馬線,走過那人生的楚河漢界。

石磊和蝶舞從不說話,似乎互不相識,直到一年以後的一個陰天,雨水打濕了路邊公園裡的花朵,打濕行人的頭髮和衣服,麻雀落在電線上,所有的屋檐都滴著水,兩個小孩子走在雨中,他咳嗽了幾下,鼓起勇氣,小心翼翼的問道,你叫什麼?

蝶舞說,哈哈,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覺得她的名字很美,似乎帶有某種香味,他在紙上寫她的名字,寫滿一頁,悄悄扔掉,感覺自己做了壞事,以至於第二天見到她時,他很不自然,心跳的厲害,臉紅到耳根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如果你有過初戀,你就知道臉紅所包含的全部意義!

最初的相戀是那麼美麗,有些字帶有香味,例如「初戀」。在懵懂的年少時光,不了解喜歡一個人的心情,那是註定無法啟齒的愛。直到多年以後,我們在往事的峰巒疊嶂里,在一去不復返的日子裡,突然想起,一聲嘆息還停在那年暑假的夏天,一個身影還留在最美麗的時光深處,從未走遠。

小學畢業了,石磊和蝶舞上了同一所中學,他們已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兩個人,一起走過風雨,一起走過四季。學校里開始有些流言蜚語,認為他們在搞對象,老師為此還找蝶舞談話,問她為什麼每天都和石磊一起上學和放學。蝶舞根本不在乎,她對老師說,你不懂。有個壞男生造謠說看到石磊和蝶舞在樓道拐角親嘴,石磊和這個男生吵了起來,隨後,石磊被打哭了。他一邊抵擋壞男生的拳頭,一邊哭著辯解自己和蝶舞的清白。

蝶舞將石磊拉開,瞪著那個打人的男生,男生帶著挑釁的目光,根本不害怕。

蝶舞做出一個驚人的動作,她沒有動拳頭,也沒有罵人,她上前抱了一下那個男生。

男生愣住了,隨即嚇壞了,以後再也沒敢欺負石磊,畢竟早戀的名聲傳揚出去很丟人。

她用擁抱來對抗仇恨,用慈悲來化解矛盾。

那天晚上,據說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石磊和蝶舞晚自習放學後沒有回家,兩個人坐在公園的一棵櫻花樹下仰望夜空,等待著流星雨。星空璀璨,柔風吹拂,月光照耀著漫天飛舞的櫻花,簡直就是一個如夢似幻的童話世界。

然而,流星雨始終沒有出現,只有櫻花一片片飄落。

蝶舞說:流星雨可能是騙人的吧。

石磊說:再等等,我剛才好像看見一顆流星。

蝶舞說:那你要趕緊許願啊。

石磊說:我不知道……怎麼許願啊?

蝶舞說:在心裡想。

石磊說:不用說出來嗎?

蝶舞說:我們可以把願望寫下來,裝到瓶子里,埋在這裡。

他們在櫻花樹下用樹枝挖掘了一個洞,將願望寫在紙條上,裝在一個瓶子里,然後埋了起來。他們不知道對方寫的什麼,只是天真的想,若是流星雨出現,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他們回家時,夜晚的街道空無一人,她拉住了他的手,走過馬路。

他們在一個小巷口微笑著道別。

如果知道這是離別時刻,她怎麼會鬆開他的手,他怎麼會微笑著說再見。

多年以後,他才知道,原來十歲的時候他就已經愛上了她,而且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回憶。

第二天,石磊沒有來上學,熟悉的路口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蝶舞向別人打聽,得知了一個消息,石磊以後不能來上學了。

蝶舞問:為什麼?

回答是——因為,他是個殘疾人。

儘管石磊已經十四歲,但是身體還停留在十歲兒童的階段,他患有侏儒症。也許,從他認識蝶舞的那一天,他就沒有長大,一切都停留在那條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她轉身,走過來,牽著他的手穿過洶湧的車流。

父母帶著石磊去了外地的一家醫院治病,幾個月過去了,沒有把病治好。

那段時間,蝶舞搬家了,她初中畢業後,上了一所中專,殘疾人三個字烙印在蝶舞心中。

人生的許多離別都在咫尺之間,一轉身就是永別,一回頭已隔萬水千山,再難相見。

他們從此分開,再也沒有見過對方,十年時光,一晃而過……

那些年,蝶舞和石磊都發生了很多事。石磊家拆遷了,蝶舞曾經找過石磊,但沒有找到。他還是當年的那個膽小的不敢過馬路的小男孩,蝶舞已經長大。石磊跟著媽媽學習縫製窗帘,他幾乎足不出戶,因為每次出現在街上,都會有人喊他「小人龜」、「小矮人」、「武大郎」。

我們必須承認,從某個笑星模仿殘疾人引來的觀眾笑聲中,從一些罵人的髒話里,這個社會對殘疾人的歧視是普遍存在的。

一個長的很醜的啞巴,只要從十八歲開始,善待他人,用寬容和理解的心面對世界,如此堅持三十年,就可以成為一個長的很醜的中年啞巴。

石磊平時不愛說話,變得沉默寡言。父母為了讓他適應這個社會,給他找了一份酒店門童的工作,他站在門前,穿著有些滑稽的紅色制服,對每個賓客說:歡迎光臨。

他有時會想起蝶舞,這是他的初戀,很顯然,也是最後一次戀愛。

石磊有時乘坐公交車回家,他已經能夠獨自穿過馬路,但在公交車上,卻需要勇氣來承受別人異樣的目光。所有人像看待怪物似的看著這個長的像小孩子的大人。

有一次,在一個十字路口,石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和蝶舞曾在這裡走過。

路邊的音響店傳來一首叫做《河流》的歌:

這應該就是緣分吧,

生命足跡步步與你結伴,

多少次笑中的淚,

已匯成了海洋,裝進記憶行囊。

這應該就叫人生吧,

來不及保留又變了個樣,

多少次在淚中的笑,交錯的時光,

夢中又回味又不禁要感嘆,

在匆匆人生的河流上……

我們都會遇到生命中最初的那個人,陪伴著走過一段路,然後消失在光陰里。那朦朦朧朧的戀情,多年後回憶才發覺這是一種從未正式開始的愛。情不知從何而起,又不知所蹤,就像那些花,那些水,那些往事中的過客。

石磊就這麼安靜的生活著,隔了十年之久,在那個車水馬龍人流穿梭的路口,他透過公交車的玻璃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從走路的姿勢認出了蝶舞。他心跳突然加速,他想大喊著讓司機停車,他想跑到她的面前,他想穿過隔開他們的這個冷漠而又現實的世界,他的胸部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他激動的快要哭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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