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剝臉

一聲春雷響徹天地,跟著暴雨如豆落了下來,辟頭蓋臉地砸在方離與徐海城的身上,兩人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獃獃地站著,彼此的視線被雨幕隔離,看不到表情。頃刻,兩人從頭到腳濕透了,眉毛和頭髮都開始往下淌水。

暴雨將地上的裸土砸出一個個小坑,很快地新挖的泥坑裡積起一灘渾濁的水,那隻朝向天空的枯掌經過雨水的洗滌,森白得刺眼。

黑土白骨,分外醒目。徐海城抹去臉上的雨水,掏出手機打電話,在嘈雜的雨聲聽不到他說什麼,但方離想,一定是通知同事過來。打完電話,他深深地看了方離一眼,一屁股坐在坑邊。

方離向他走近一步,想要說些什麼,最後一甩頭,抱著袋子頭也不回地往孤兒院大門聲去。快到門口時,洪伯打著傘跑出來,對她說:「傻孩子,怎麼不先避一下雨?」

他的話讓方離泫然欲泣,輕輕地推開他的手說:「謝謝你洪伯,但是不用……」她大步往孤兒院外走去,洪伯怔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漸行漸遠,心想,始終是一個孤僻而奇怪的孩子。

沿著街道,方離漫無目標地走著。路邊的行人紛紛看著她,奇怪這個人怎麼失魂落魄?起初方離也不知道該去哪裡,走著走著,漸漸地腦海里浮起一張溫柔的笑容,這讓她冰冷的心閃過一絲悸動。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往湖畔別墅的方向走去。

在方離平凡的二十多年人生,徐海城是第一個被鄭重她放進心裡的人,第二個便是關淑嫻。十來年前,孤兒院新樓落成典禮上,來了好多賓客,孤兒們也換上嶄新的衣衫,井然有序地站在廣場里。即使最調皮的孤兒也表現出彬彬有禮的一面。

剪綵、致辭一系列的事,熱熱鬧鬧地進行著,對方離來說,這種熱鬧十分地無聊。她站在人群里,眼神早飄到遠處,比眼神飄更遠的是心。儀式的最後一項是工商界代表們與孤兒們合影,乖巧的孤兒們擠到前面,被這個拉著那個攬著,裝出歡喜的笑容。她刻意地垂首斂眉,站在一角。料不到一雙溫暖的手攬住她的肩,方離詫異地抬頭,迎上一張溫柔的笑臉。

那是方離見過的最美笑容,而擁有這最美笑容的人就是關淑嫻。她給方離的人生帶來層次豐富的溫暖。徐海城畢竟是個男孩子,而且是個粗心大意的男孩子,以為愛護一個人,就是用拳頭來保護她。而關淑嫻更懂得如何關愛人,她像方離的朋友、師長、母親,她給十三歲的方離全然不同的人生感覺。

後來,方離跟徐海城生疏後,關淑嫻就成了她惟一的牽掛。此刻她想不起還有誰可以投奔的,想不起還有什麼比看到一臉溫柔的笑更為暖人心肺的。

走到於家湖畔別墅時,雨已經小了,天空的黑雲卻絲毫沒有減少,反而越聚越多,似乎在醞釀著更大的暴雨。方離渾身淌水,凍的嘴唇都青紫了。她顫抖著手按下門鈴,關淑嫻從可視門鈴中看到她,連忙打把傘跑了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小離。」關淑嫻攬住她往屋裡走,一邊關切地問。

方離抱住她,牙齒打著寒顫一叫了一聲:「阿……姨……」

「傻孩子,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作賤自己的身體。」

屋內保姆小紅早拿出乾淨的浴巾等著,一見兩人進來,就把浴巾披到方離身上,順手拿過她緊緊抱著的袋子,順手放在茶几邊。關淑嫻把另一條幹凈的浴巾塞到方離手裡,說:「先換下濕衣服,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阿姨都會幫你解決的。」她把方離推進客房,順手帶上了門。

方離抱著毛巾獃獃地看著。

窗外的天全黑了,那是暴雨來臨前的徵兆。風很細很密,吹著牆壁上的爬山虎,花園裡的杜鵑花,感覺就像一條黑線在遊動。

一聲響雷裂天開地,驚得方離渾身一震,手裡毛巾掉在地上。她掩住臉,緩緩蹲到地上,淚水無聲無息地淌了下來。

這聲響雷也震得關淑嫻耳鼓毛麻,心跳加速。她走到沙發上坐下,按著自己的心臟,心跳非但沒有變慢,反而越來越快。她心裡浮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關節在這種雨天又開始酸疼,她伸開腿,用手輕輕地捶著關節部位,不料一小心踢到方離的塑料袋。袋子倒在地上,淌了一地水,方離隨手放在袋子里的銀項鏈也滑了出來。

「小紅,過來……」關淑嫻正想叫小紅過來擦乾地板,一眼瞥見那條發黑的銀鏈,心中一動,收回餘下的話。她撿起銀鏈,翻到吊墜的背面,頓時臉色大變,偏著頭不敢相信地看著客房方向。

一會兒,她把銀項鏈放在桌子上,拿出袋子里的嬰兒服展開細看,不敢相信的神色轉變為確信無疑,她無力地後仰,手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

於從容從樓下走下來,說:「剛才是方離來了?」

關淑嫻輕輕地嗯了一聲,飛快地捲起茶几上的嬰兒服,想放回袋子里。不過於從容已經看到了,臉色微變說:「那是什麼?」

「沒什麼。」關淑嫻把嬰兒服塞進塑料袋裡,卻忘了把項鏈也放進去。

於從容走過來,拿起項鏈看了看,說:「這不是我爸爸媽媽送給妍妍的周歲項鏈嗎?我記得後來找不到,怎麼忽然冒出來啦?」

「今天……我忽然找著的。」

於從容盯著她,顯然不相信她的話,他從塑料袋裡抽出嬰兒服,臉色一白,問:「這是方離的?」

關淑嫻默然不語。

於從容看看項鏈,看看嬰兒服,臉色沉了下來,說:「你乾的好事。當時你不是跟我說把她扔在河裡了嗎?」

「小聲點,她就在客房裡。」關淑嫻瞄了一眼客房方向,「她那麼小,我實在不忍心,所以就把她扔在垃圾堆……」

於從容揮舞著項鏈說:「你還把妍妍的項鏈給她戴在身上,你的腦袋究竟在想什麼?」

「項鏈一定是小郭趁我不注意給她戴上的,小郭可能想留個線索將來萬一有天想找她。」

「她原來戴著的項鏈呢?」

「小郭留著。」

於從容惡聲惡氣地說:「這個郭春風,死了也活該。還有你,早就叫你不要結交底細不明的人,你倒好,還把她從孤兒院引進家門裡。」

關淑嫻小聲地分辯:「我又不知道是她。」

於從容余怒未平,把嬰兒服扔在茶几上,坐下沉著臉說:「她現在是不是知道了?」

「不清楚,不過她今天很反常,好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

於從容思索片刻,說:「這樣子吧,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看她反應。如果她還不知道,那就算了,以後也不要跟她往來。如果她知道了,你就說她是咱們遠方親戚,小時候被拐走了,把她認下來就是啦。」

「我知道,不過我感覺她應該還不知道。」她將剛才的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方離的表情與舉動實在不像是來追溯自己身世之謎的。

於從容說:「不知道最好,以免後患,我得想個辦法把她從基金會炒掉。書嫻,你把衣服與項鏈給她裝好,裝作沒動過的樣子。」

關淑嫻點點頭,將嬰兒服捲起塞進塑料袋裡,又將項鏈扔了進來。剛弄好,於妍從屋外進來了,抱著一個紙箱,說:「爸,我從物業管理處給你拿了一個快件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還會響。」她把紙盒舉取耳邊晃了晃,一陣鐺啷聲。

於從容還沒有從這件突發事情里回過神來,說:「你幫我拆開吧。」

「好。」於妍拿著紙箱進廚房。

看著於從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關淑嫻忍不住說:「從容,不用擔心,小……方離的性格我清楚。何況這麼多年,事情早就被大家忘的差不多了。」

「我不是擔心她。」於從容憂心不減。

「那你……」

於從容說:「我總懷疑小郭的死不是個意外。」

關淑嫻疑惑地說:「警察不是說他是喝多出的車禍。」

「他曾跟我說過,背叛族人是要被活活燒死的,他不就是被火燒死的?」

關淑嫻渾身一震,隨即覺得不對,說:「不會吧,都過了二十多年,他們要找上門也早找上門啦。」

「也許到現在,他們才找到我與小郭。也許就是她……」於從容目視著客房方向。關淑嫻明白他沒有說出來的話中之意,說:「你懷疑是她殺了小郭?她沒有這麼深的心機吧?」

於從容嗔怪地看著她,正想說她頭腦簡單。於妍手裡拿著樣東西從廚房裡出來了,他連忙打住,裝出若無其事的神色,關淑嫻也一樣。

「是個很好玩的面具。」於妍邊說邊把面具戴到臉上,「酷吧?」她咯咯笑著,因為面具眼眶部位沒有鏤空,所以她沒有看到自己父親的臉一下子煞白。不過關淑嫻看到了,小聲地問:「又怎麼了?」

於從容獃獃地看著面具,眼睛裡滿是恐懼,慢慢地說:「他們終於找上門了。」

這句話讓關淑嫻不寒而慄,環顧著四周,彷彿那些人就躲在窗外或是角落裡。又是一陣響雷,震得她幾乎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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