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儺面具重現

徐海城與方離都不再說話,聽著寢室內照相機咔嚓咔嚓的聲音。鎂光燈忽閃忽滅中,床上兩人的擁抱不僅沒讓人感覺出淫蕩,反而有著一種雕塑的肅穆美感。尤其是女生的側臉,高高的鼻樑,微翹的嘴唇,半閉的眼睛,雖然已經死亡,依舊美得叫人揪心。方離並不認得她,但知道她是何桔枝的室友蔣屏兒。何桔枝的其他兩位室友都在外地實習,還沒有返校。

這位蔣屏兒,據說家境不錯,父母愛若拱璧,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大學四年時間基本上都用於談情說愛了。何桔枝好幾次在方離面前提起她,起初的口氣裡帶著一絲羨慕:「方離姐,為什麼同樣是人,命運卻如此不同呢?像我同蔣屏兒從來不用為下一頓吃什麼操心,每天只是將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我們學校有好多男生迷她呀,天天送花送禮物……」

「她又換男朋友了,這一個不知道能維持多久,前任才三個月,她在寢室里說前任男友在床上像條……蟲。」何桔枝紅著臉,有些鄙視,「方離姐,你說她怎麼什麼話都能說出口呀?」

「男生們在背後議論她,說她是公共汽車、超級爛鞋……方離姐,我也覺得她有點……賤。」方離清楚地記得何桔枝說這句話時,神情不同於平日的溫和,聲音里挾著一股憎恨。

現在這位何桔枝嘴巴里的賤人已香消玉殞,方離看著她如此精緻的側臉,不由心生惋惜。鄭警察與小張已經拍完照了。法醫上前檢查,小心翼翼地要將兩人分開。方離微微別轉頭看著走廊。走廊里光線黯淡,一張張年輕稚嫩的臉晃動著,好奇地睜大眼睛,偶爾交首低語。

忽然法醫發出一聲驚呼:「女的……還有心跳……」

「什麼?」蹙眉思忖的徐海城驚醒,大步走到床前,將耳朵貼在蔣屏兒胸口,好一會兒,才聽一聲微弱的「咚」。徐海城扯過床上的薄被裹住蔣屏兒,對小張說:「快去把車開過來。」

小張應了一聲,往宿舍門口衝去,一邊走一邊嚷:「讓開,讓開。」徐海城抱著蔣屏兒緊隨其後,走廊里一陣人潮湧動,嘈雜聲大起。

小張將車開到宿舍門口,徐海城抱蔣屏兒放在副駕駛位上,扣好安全帶,吩咐小張:「送到最近的醫院,要快。」小張點點頭,拉響了警笛。車子飛快地遠去,警笛聲也遠去。

擠成一團的學生可能已經明白事件始末,好奇心也消了大半,紛紛散去。

徐海城拍拍手掌,看著倚著宿舍大門而站的方離,說:「看來事件並不像你說的那樣糟糕,現在這個姿勢不能再叫生命的起點了吧。」他頓了頓,帶點戲謔的味道說:「現在應該叫陰陽相隔,曼西古墓上有這個雕刻嗎?」

方離白他一眼,說:「你居然有閑心來取笑我?」

徐海城走近她,說:「我不是取笑你。我感覺你研究曼西文化快走火入魔了,一有事情發生就浮想連翩。今天的事件跟曼西族沒有關係,僅僅是男女在……時,被蛇咬傷,一個當場斃命,另一個身體里可能有抗素,中的毒較輕,活了下來……」

「等等,蛇從哪裡來?現在是初春,大部分蛇還在冬眠呢。」方離忍不住截斷他的話。

「這要問你了。」

「問我?」方離一怔。徐海城點點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方離:「當然得問你,你為什麼報警,而不是打120?當時你就判斷出是謀殺,這絕不只是因為你的直覺,還有其他原因吧?」

方離眨著眼睛,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方離,我在等你回答呢。」

「我不知道,應該是直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腦袋裡當時閃過很多複雜的念頭,我覺得這是個謀殺……而且還跟鍾東橋有關……我就不清楚為什麼……」方離語無倫次地說著。

徐海城聽的直皺眉,打斷她的話:「好了,好了,你別說了,越聽越糊塗。我來問你吧,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是來找何桔枝。」

「何桔枝是誰?」

「她是南浦大學人文學院文藝系的大四學生,在我們基金會做兼職,就住在106寢室……」這會兒不停地有學生從身邊經過,目光頻頻地掃視著徐海城與方離。徐海城皺皺眉,沖方離搖了搖阻止她繼續說。「方離,來,進車裡說。」

兩人一先一後走向停在林蔭道上的警車,雨還在下,頃刻肩膀上蒙著一層毛毛雨。徐海城拉開車門,方離先上車坐穩,用手抹去臉上的水汽。徐海城在她對面坐下,說:「剛才的死者是何桔枝嗎?」

「不,不是她,應該是她的室友蔣屏兒。」

「當時你從窗子里看到時,你有沒有想過死者是誰嗎?」

方離想了想,說:「有,我當時以為是何桔枝。」

徐海城步步緊逼:「為什麼你認為是何桔枝呢?」

「這就是我來找她的原因呀,我覺得她有些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前兩天,她來基金會辦公室,說因為蔣屏兒帶了男朋友到宿舍,她想在我那裡住幾天。但是她只住了一天,第二天就沒來了。今天是周六,她應該十點鐘到我辦公室上班的,可是她沒有來。」

「只是這兩點?」

方離攏攏耳畔的亂髮,有點煩躁地說:「是的,就是這兩點,其他的只是感覺。我跟她比較熟悉,她的舉止看起來跟往常一樣,但是感覺上就是不同,就是這麼簡單,你不要再問了,再問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感覺。」

「好吧,先不說這個了。」徐海城脫掉手套,點了一隻煙,慢慢地抽著,風從敞開的車門裡吹進來將煙打散。

方離重重地嘆了口氣,皺著眉頭說:「大徐,你看看我,是不是額頭寫了死神兩字呀?為什麼最近我總是不停地看到死人?」

徐海城非常認真地看了方離一眼,說:「沒看出,不過,有黑眼圈。」

方離失笑,白他一眼說:「看不出來,你倒學會說笑話了。」

徐海城呵呵笑了幾聲,過了一會兒,遲疑地說:「不過方離,那天我離開你辦公室後,找你們停車場的保安問了一下……」

方離收斂笑容,凝視著他:「他說什麼?」

「他說,沒有看到什麼儺面具。」說完,徐海城盯著方離的眼睛。她怔了怔,說:「可能他的視線角度不同。」

「我記得你說過,他就站在你的身邊,當時你們都盯著燒著的車子,如果你能看到,他也應該能。」

「你想說明什麼?」

「方離,無論是鍾東橋的案子,郭春風的死亡,還是今天的案子,我發現你都在這裡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方離微沉著臉,說:「真難得,我活到二十五歲,終於有機會扮演重要的角色了。請問徐大隊長,我扮演著什麼樣的重要角色呢?」

徐海城不理會她話中的嘲諷,說:「當我將鍾東橋與郭春風的案子聯繫在一起時,發現你的敘述里,鍾東橋家裡有咳嗽聲,郭春風案發現場有面具,如果這兩樣東西都只是你編的呢,那麼……」

方離不無氣憤地搶了話:「那麼就可以解釋這兩人的死,對嗎?我殺了鍾東橋,給他擺出一個『我會回來』的造型,然後我再殺郭春風,再以鍾東橋名義送了一個花圈。然後我又用毒蛇殺了蔣屏兒,擺出一個『生命起點』的造型,嫁禍何桔枝……徐海城,好萊塢為什麼不請你去做編劇呢?」

「方離,就算你生氣,也不能說你全沒嫌疑。」

「是的,我知道我有很大嫌疑。」頓了頓,方離凝視著徐海城,微微皺起眉頭,「你還是我認識的大徐嗎?」

徐海城微微動容,片刻說:「如果你還是我認識的方離,我就是你認識的大徐。」

「好複雜的繞口令。」方離移開視線,傷感地說,「其實你不再是大徐,而是徐大隊長。我也不再是孤兒院的方離,所以你不會再信任我,對嗎?」

徐海城避而不答她的問題:「孤兒院的方離,好像還在昨天,我記得她們叫你……」話沒說完,方離身子一僵,用冰冷的眼神橫了他一眼。

徐海城識趣地閉上嘴巴,雙手一攤做了個「就此打住」的手勢。然而方離視若無睹,依然瞪著他。他不自然地摸摸下巴,說:「我……我去看看兄弟們的進展。方離你別亂跑,等一下還要找你錄口供呢。」他一個箭步跳下車,回頭瞥了一眼方離,這才往宿舍樓走去。

腳步聲隨風飄進方離耳朵里,她僵直的身子慢慢鬆懈下來,右手輕輕地按著額角。過往從記憶深處汩汩地冒了出來,在腦海里鋪陳開來。

有記憶以來,她便在孤兒院里。灰色的圍牆爬滿了青色的藤蔓,牆頂嵌著玻璃碎片。黑色的大鐵門大部分時間都關著,穿過欄柵的縫隙可以看到行人騎著自行車叮叮往來。

房間里的水磨地面很光滑,一不小心就會滑到;狹窄陰暗的走廊,燈光永遠都在晃晃蕩盪。木質樓梯咯吱咯吱地叫個不停,廁所里處處都是陳年的污垢……屬於方離的地方只有一張小床,她時常縮在床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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