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特的死亡符號

站在巷子口看進去,彎彎曲曲的巷子一直通到天邊。天是灰色的,積了些雲層,鬱郁累累,將墜未墜的樣子。年代久遠的石板路磨的油光,路旁還堆著丁點殘雪。一陣風過,廢紙與塑料袋在半空幡然起舞。

巷子里的牆壁一律是灰褐色的,染著各種漬痕,斑駁殘損。牆上寫著一溜的紅色大字:拆遷,字彎彎扭扭,顏色卻很正,在灰色天空的襯托下彷彿一串鮮血。巷子口另有黑色毛筆寫著不起眼的三個字:絨花巷,很端正的隸書,倘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到。「是這裡了。」方離自言自語了一聲,摸出口袋裡的紙條看了一眼:絨花巷49號。她把紙條攥在手心,前後張望了一眼,邁開步子往前走。

皮鞋後跟敲打著石板地面,發出「叮叮叮……」單調的聲音,益發襯得四周的靜寂。沿路的人家都搬空了,門窗大開,房間里因為採光受限,黑乎乎的。方離看了一眼,心頭陡然升起一股不安,那些黑暗似乎有些東西在蠢蠢欲動。她不敢再東張西望,加快了腳步,叮叮叮的一串聲音滑過冰涼的石板路。趔趄45,47,49……方離頓住腳步,打量著眼前的屋子。這一路,惟有這家是關著門窗的。鐵門生了綉,掛著沉甸甸的鏈子鎖,沒有上鎖,看起來有人在家裡。鐵門裡另有明黃色的木門,被風雨漂的蒼白。門口的台階從中裂開一縫,一株嫩綠的小草探頭探腦。台階旁邊擱著幾袋垃圾、幾隻空酒瓶子,兩三隻老鼠在其中覓食,聽到方離的腳步聲怔了一會兒,卻也不逃走,繼續在垃圾堆里鑽來鑽去,撞得酒瓶子骨碌碌地滾動著。

方離心頭的不安還在增加,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來路。兩道高牆夾著窄窄的一條道路,像極酒瓶子的埠。巷子口外面的大街上車來車往,十分熱鬧。那車龍流水馬如龍的繁華,明明隔著自己不過百來米,卻有種遙不可及的感覺。再看巷底,依然是彎彎曲曲通到天邊。石板路的油光與灰色天宇的清光交織融匯成奇怪的光影,冥洌色的一片天地,似乎連著了另一個空間。這個想法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慌忙拍門,哐啷哐啷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巷子。

半晌卻沒有人應門,方離不甘心,拉開鐵門,一邊敲著木門一邊問:「請問鍾老師在嗎?」敲了一會兒,她停住手中動作,依然沒有人回應,但似乎有某種動靜。她疑惑地將耳朵貼近木門,門卻在這時「咯吱」一聲開了。方離嚇得後退一步,不慎踩在台階邊,差點摔到地上。

門只開了一縫,露出一隻充血的眼睛,眼珠子滾來滾去,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方離。方離穩住身子,微微有些尷尬,但還是微笑著問:「是鍾老師嗎?」那人不答,只是瞪著她,看起來不太友善。

「我是南紹民間文化基金會的方離,南浦大學的梁平教授介紹我來找你的,有些事想請你幫忙。」

聽到「梁平」兩字,那人的目光終於柔和了一些,將門打開。一股嗆人的酒氣撲鼻而來,方離忍不住皺緊鼻子,旋即覺得有失禮貌,又鬆開了。那人並沒有注意她,自顧自地轉身入屋,穿著棉衣的臃腫身子一晃一晃地隱入暗影里。

風推著木門徐徐地敞開,屋內的情況也徐徐地暴露在方離的眼前。只是屋裡光線太暗了,看不清楚全貌,隱隱綽綽中只有一個印象:髒亂。及待進屋,那感覺就更明顯了。方離小心翼翼地走著,深恐不小心踩著什麼或是撞到什麼。房間里有股臭烘烘的膻味,跟酒味攪在一起,全往她鼻子里沖。她閉住呼吸,依舊不能消除那種噁心的感覺,而且身子也起反應,渾身痒痒的,好像萬千虱子在爬。

房間里惟一能看得出主人曾經身份的是那排大書架,放滿了書,牆角還堆著一些,摞的很高。此外,桌凳都很粗劣,挨牆放著一架十四寸的電視機,感覺時光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那人把木凳上的東西隨手撥到地上,指著凳子對方離說:「坐吧。」

方離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坐下。那人隔著桌子也坐下,順手摸過桌子上的酒瓶子,雖然沒喝,但一直握在手裡。看得出來,他有極大的酒癮,握著酒瓶才能安心。桌子上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如速食麵、襪子、藥丸、啃了一半的雞爪……方離看了一眼,趕緊移開了視線。她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站起身來遞給那人。那人瞟了一眼,並不接,說:「放在桌子上吧。」

一剎那,方離有收回名片的想法,沉吟片刻,終於無可奈何地放在桌子上,現在雜亂的桌子又添一樣東西了。她悻悻然地坐回凳子上,說:「你是鍾東橋老師吧?」

那人鼻哼了一聲,說:「我早不是老師了。你有什麼事,快說。」他一仰脖子,咕嚕嚕地喝了一口酒。

「是這樣子的,我查到你1987發表在《民俗民風》里的一篇文章,提及曼西族 獨特的靈魂觀,還有他們神秘的巫經……」

「那是我編的。」鍾東橋打斷她的話,「曼西族早就被各大民族消化吸收了,早就沒有這個民族了。」

「可是我查到的資料……」

鍾東橋根本不給方離說話的機會:「那時,為了評職稱,就胡編亂造了一篇文章。」

「鍾老師,我聽說你讀書時曾走遍了整個瀞雲山區,根據史料記載,瀞雲一帶曾是曼西族主要居住地,而且……」方離耐著性子想把話說完。

「我再說一遍。」鍾東橋瞪大眼睛盯著方離,「那篇文章是我編的。」他充血的眼睛炯炯發亮,像餓狼的眼睛,方離不由自主地心裡一怵,沒說完的話咽回了喉嚨里。

房間里是短時間的靜寂,鍾東橋大口喝著酒,不時瞟方離一眼,神情有點惡狠狠的。此時,方離的眼睛已經適應房間的光線,將鍾東橋的模樣看了個清楚。看起來,他大概四十多歲,臉色灰土,下巴密密麻麻的鬍渣,臉部肌肉鬆施,眼睛掛著兩個軟耷耷的大眼袋。身上穿的是件老式的舊棉襖,肩部破了線露出裡面的棉絮,肘子、袖口、衣襟處則磨得油光發亮。他看起來根本不像讀書很多的人,更不像是為人師表的。然而他身後的書架上擱著幾個相框,卻都是他與學生合影照,某某年某某屆南浦大學人文學院文藝系。其中一張照片放成十寸大小,年輕的鐘東橋擠在幾個學生中間,笑容和煦。方離細細看了又看,對比著眼前的鐘東橋,實在是天壤之別呀。

「鍾老師……」

「不要叫我老師,我早不是老師,去他媽的老師。」鍾東橋忽然發了火,提高音量。「啪」的一聲,他將酒瓶按在桌上,站起身來回來踱著步,神情激動地叫嚷著:「你知道嗎?我是強姦犯,鍾東橋是強姦犯,你知道嗎?你知道強姦犯是幹嘛的嗎?」

方離被他的神色嚇住了,僵在位置上,一眨不眨地盯著來回走動的鐘東橋,喃喃地說:「我不知道。」

「去他媽的,你會不知道?」鍾東橋忽然逼近她眼前,揮舞著手說,「你們女人都是天生的騙子,一邊勾引男人,一邊擺出聖潔的模樣……」方離嚇的站直了身子,凳子也被她踢翻,倒在地上發出重重的聲響。

「你們這幫婊子,全是裝模作樣的好手,虛榮,輕浮,兩面三刀……」鍾東橋繼續逼近方離,嘴巴唾沫四濺,有幾顆落到方離臉上。她心砰砰亂跳,手足無措地連著後退,眼看著就退到牆角,無處可退了。這時,裡屋忽然響起了一聲咳嗽,很輕,但這屋子不過彈丸大小,方離聽得清清楚楚。

情緒激動的鐘東橋戛然收聲,揮舞著的手也停了半空,頃刻他放下手,身子萎頓下來,瞟了方離一眼,慢騰騰地說:「對不起。」說完,他轉身入了裡屋,門帘子一幌,把他的身子遮出,也隔住了裡屋的光景。

方離吁了一口氣,抹去額頭的冷汗,心裡埋怨起梁平怎麼不先說清楚鍾東橋的情況。不過細想一下,可能梁平也不知道當年的同事變成這樣子,怪只怪自己,沒有了解情況就來了,而且是如此偏僻的地方。想到偏僻兩字,方離的心又提了起來。一個鍾東橋已經足夠對付她了,而且屋裡還有一個人呀。她側耳聽著裡屋的動靜,似乎有喁喁細語聲,很輕很輕,如蚊子的叫聲,但似乎又沒有。那鍾東橋去裡面幹嗎?

越想越覺得這個地方十分詭異,方離暗道:算了,還是早點離開為妙。她小心翼翼地從廢紙堆里抽出腳,往前走了一步,不料腳下所踩的書一滑,她身子後仰,幸好後面是牆,她並沒有摔倒。但是腦袋磕著牆壁,不由發出沉悶的「咚」,卻是一種鏗然聲。

方離大感奇怪,回頭一看,面前赫然是一張臉,幾乎跟她的臉貼上了。她大吃一驚,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待看清,不由地失笑,原來面前的不過是儺面具 。這面具大概是正常人臉龐大小,用的材料可能是黃楊木,雕工精細,色彩鮮亮。臉頰模仿人的肌膚塗抹著淺黃色的油彩,唇紅眉黑,低眉斂目,寶相莊嚴,但額頭以上卻雕成火焰狀頭髮,令整個面具透出一種妖魅之氣。

從事民間文化保護工作兩年多,方離見過近千種儺面具,雖不敢說是專家,也是了解頗深。很多儺面具,她一看,就知道是哪個神鬼,而且還知道是哪個地方哪出儺戲裡用的。然而,她卻看不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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