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家的夏天 4

祖母很喜歡說一句話:「工是後成的。」

祖母否認一切形式的目的論,無論是「萬物有靈」還是「生機論」。她不贊成進化有方向,不喜歡「為了遮擋沙塵,所以眼睛上長出睫毛」這樣的說法,甚至不認為細胞膜是為了保護細胞而生的。

「先有了閉合的細胞膜,才有了細胞這回事。」祖母說,「G蛋白偶聯受體,在眼睛裡是感光的視紫紅質,在鼻子里是嗅覺受體。」

我想這是一種達爾文主義,先變異,再選擇。先有了某種蛋白質,才有了它參與反應。先有了能被編碼的酶,才有了這種酶的器官。

存在先於本質?是這麼說吧?

在接下來的一個晚上,祖母的實驗室傳來好消息:期待中能被NTL試劑染色的蛋白質終於在細胞質中出現了。離心機的分子測定量測定也證明了這一點。轉座子反轉錄成功了。

經過了連續幾天的追蹤和觀察,這樣的實驗結果讓人長出一口氣。我幫祖母打掃實驗室,問東問西。

「這次整合的究竟是什麼基因呢?」

「自殺信號。」祖母語調一如既往。

「啊?」

祖母俯下身,清掃實驗台下面的碎屑:「其實我這一次主要是希望做癌症治療的研究。你知道,癌細胞就是不死的細胞。」

「這樣啊。」我拿來簸箕,「那麼是不是可以申報專利了?」

祖母沒有馬上回答。她把用過的試劑收拾了,把檯面擦乾淨,我系好垃圾袋,跟著祖母來到樓下的花園裡。

「你大概沒聽說過病毒的起源假說吧?轉座子在細胞里活動可以促進基因重組,但一旦在細胞之間活動,就可能成為病毒,比如HIV。」

夏夜的風溫暖乾燥,但是我還是不得打了個寒噤。

原來病毒是從細胞自身分離出來的,這讓我想起了王小波寫的用來殺人的開平方機。一樣的黑色幽默。

我明白了祖母的態度,只是心裡還隱隱地覺得不甘。「可是,畢竟能治療癌症的重大技術,您就不怕其他人搶先註冊嗎?」

祖母搖搖頭:「那有什麼關係呢?」

「呯!」就在這時,一聲悶響從花園的另一側傳來。

我和奶奶趕過去,只見一個胖胖的腦袋從薔薇牆上伸出來,滿頭汗珠。

「您好,對不起,我想收拾我的花架子,但不小心手滑了,把您家的花砸壞了。」

我低頭一看,一盆菊花摔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地下躺著祖母的杜鵑,同樣慘不忍睹。

「噢,對了,我是新搬來的,以後就和您是鄰居了。」那個胖子大叔不住地點頭,「真是不好意思,第一天來就給您添麻煩了。」

「沒關係,沒關係。」祖母和氣地笑笑。

「對不起啊,明天我一定上門賠你一盆。」

「真的沒關係。我正好可以提取一些葉綠素和花青素。您別介意。」祖母說著,就開始俯身收拾花盆的碎片。

夏夜微涼,我站在院子里,頭腦有點亂。

我發覺祖母常說的一個詞就是「沒關係」,可能很多事情在祖母看來真的沒關係,名也好,利也好,自己的財產也好,到了祖母這個階段的確沒什麼關係了。一切圖個有趣,自得其樂就足夠了。

然而,我該怎麼樣呢?重新回到學校,一切和以前一樣,再晃悠到畢業?

我知道我不想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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