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光 餓塔

潘海天

日暮時分,他們看見了那座塔。

純白色的塔很高,又尖又長,甚至高出了那些山的暗影。它在西斜的三個太陽的餘暉里,在四圍濃厚的暗黛山色里,像是一根又細又長的亮線。

他們仰望亮線,彷彿仰望一個沉默的希望,沒有人想過他們會全體斃命於斯。為了到達此地,他們已經不停不休地走了兩個星期。他們穿過了整個沙漠,一路上扔下掉隊者和體力不支死去的人,扔掉被太陽曬得神經錯亂者,而猙獰獸則掠去了他們中間最肥美、最可口的隊員,剩下的人全都筋疲力盡,嚴重營養不良,宛若行屍走肉。

兩周前,他們的飛船墜毀在沙漠里,當時就死了一半的人。飛行員很幸運地當場斃命,變成一團辨認不清形狀的肉泥,否則在隨後而來的絕望日子裡他可能被憤怒的倖存者施以說不出口的酷刑。

從沾滿血和殘肉的機械殘骸中爬出來後,從20000尺(約6666米)高空像大鉛錘一樣直墜著地的震驚和歇斯底里中復甦過來後,從哀悼死者和讚美上帝對自己的仁慈中回味過來後,所有的人同時抬頭看著四周一望無際的茫茫戈壁,眾多大大小小的石頭一直排列到目力難及的遠方,在熾熱的三個太陽的光輝下,如同骷髏一樣,在沙地上反射著銀色的細小的光。

倖存者沉默不語。上帝讓他們中間的一半人直奔天國,可是未必打算就此放過其他人。

絕大部分飛船職員摔死了,乘客只能起來自救,一名來自特種部隊的上尉軍人成了理所當然的領袖。他檢查完飛船殘骸後告訴他們,發報機完蛋了,無法求救,也無法報告他們的確切位置。這樣一來,最樂觀的救援也將來自三個月後,更別提搜索這個貧瘠、荒蕪然而又是巨大無比的星球所要耗費的時間了。

「我要求你們去尋找所有有用的物品,把它們貢獻出來——時節危難,我們需要團結一心,才能得救。」上尉說,他有一雙堅毅的灰色眼睛、肌肉發達的脖子和厚實的胸膛,看到他那結實的樣子就讓人覺得有所倚靠。

「要相信上帝,神不會拋棄我們的,」來自太空加爾文教派的神父如是說,此刻他是那根維繫上帝的僅有細線,「只要我們堅信,就必獲拯救。」

倖存者開始極其熱心地搜索飛船上所有的角落,哪怕是毀壞最嚴重的,一名乘客也未能逃出來的前艙也沒放過。那兒現在活像一口被摔滿草莓冰淇淋的攪拌鍋。負責搜索它的旅客不停地做噩夢,在夢中嘔吐。

水不是問題,那些咕嚕作響、扭曲變形的管道正在往外漏冷卻水,雖然帶著機油味兒,但沒有毒。他們還找到了不少食品,都是旅遊者從各星球上帶回的土特產,但無論這些食品花樣如何繁多,口味如何鮮美,也不可能維持60個人3個月的生活——何況這班倖存者中還有不少體形肥胖者,必是些胃口奇好的饕餮之徒。

在一個摔死的朝聖者的旅行袋中,他們發現了一張古舊的破地圖。上尉和倖存的飛船鍋爐工、一位休假的化學教授,加上神父四個人拿著羅盤和計算尺研究了半天后宣布,決定帶領大家前往一個臨時避難所,那是著名的苦修者冥修教派的修道院,是地圖上唯一一個有人跡的標記點。

14天艱苦的行軍後,他們才看到了修道院的塔。它遠在天邊,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

在夕陽的光潔下,每一個人都開始瘋狂地奔跑。揚起的沙塵粘在他們細細的小腿上,黏重的呼吸從乾癟的肺里衝出,沒有人說話,他們挺直身軀,埋下頭顱,甩下沒用的背包,扔掉空空如也的水壺,踢掉沉重的已經脫了線的破爛皮靴,光著腳在滾燙的沙礫上跑得飛快。

他們知道,兇猛的猙就跟在他們的隊伍後面緊追不放。每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它就必然出現,在這班衣衫襤褸、垂頭喪氣的旅行者中選擇一名受難者。兩個星期里,他們損失了14個人,始終對這頭怪獸束手無措。

無法預知猙這次將選擇他們中的哪一個,顯而易見的理由使人們認為,落在最後的人將大大增加被選中的概率,在離得救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誰希望做那位不幸者呢。他們爭先恐後地逃竄,沉默的瘋狂低頭奔跑的姿態感染了隊伍里的每一個人,即便是年輕的神父也不能例外,他帶著一種深切的恥辱感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回憶達爾文那殘酷的生存法則,自它出現以來,就不停地讓宗教和人的尊嚴蒙受著莫大的羞辱。現在跑吧跑吧,只要不是落在最後,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剛出發的時候,他們組織得很好。有人負責探路,有人負責照顧婦孺病弱,有人負責每晚的安全警戒。即使在落難之中,大家依舊錶現得彬彬有禮,相互謙讓,彷彿這次艱苦的行軍只是城市背包族的一場度假冒險。一直到猙的出現,一瞬間,脆弱的文明的紐帶斷裂了,秩序崩潰,活命的本能回到每個人身上。那天晚上,在營地里,年輕的神父在一片驚慌中看到粗壯的鍋爐工踏翻了兩個帳篷,把一位肥胖的女人撞翻在地;化學教授躍入火堆,幾乎把自己全身點著;上尉在遠距離里朝猛獸開了兩槍,隨後不見蹤影;所有的人都覓處而藏,一次假日進軍演化成了混亂的大潰逃。

猙實在是一種極度可怕的猛獸,事實上這是一種整個大星雲區都少見的兇狠的噬人獸,它的速度快如鬼魅,彎曲的利爪猶如閃閃發光的匕首,鋼鞭一樣的尾巴在末梢分成了毒蛇信樣的三個分叉,比它的外形更恐怖的是它那對人刻骨的仇恨,一旦發動攻擊,它就會撲擊撕咬到底,絕無憐憫和收口的可能。

唯一值得苦中尋樂的是,猙懂得替自己挑選最佳的口糧。它會掠去逃難者中最肥胖的人,而他們消耗更多的食物,同時又行走緩慢——現在他們剩下來的人全是青壯男女,身體強健,意志堅定,不必有人催促,他們的行走速度也快多了。

上尉跑在隊伍的中間。他手裡緊攥著自己的激光槍,脖頸筆直,吐氣長緩,跑得不緊也不慢——離開人群是危險的——他第一個領悟到在他們混雜的腳步中多了另外一個聲音,那是厚厚的肉墊落在沙礫上的聲音。他聞到一股畜生身上特有的騷動不安的熱氣。他轉過臉去,在月影下看到那個悄無聲息跟隨著他們的毛皮光滑的影子,它那扁平的大臉上滿是捲毛,逆著風兒微微抖動。它正眯縫著瘦長的因為斜吊而顯得格外兇狠的大眼,悄無聲息地上下打量著隊伍中的每一個人。它又來了,正在慢吞吞地策劃發動攻擊。而他們對此無能為力,這種居高臨下的蔑視和鄙視對他的尊嚴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傷害。「早晚會幹掉你的」,上尉恨恨地想,捏緊了無用的激光槍。

他們在奔逃中看到了峽谷的隘口,看到了圍繞谷中的林子,成片低矮的小屋圍成的小廣場,廣場中心那個小小的噴水池,一個異教徒的白度母女神盤腿跌坐在水池中心的蓮花寶座上,圓如滿月的臉上帶著大慈大悲的神秘微笑。他們衝進去了。有人跪倒在地,像孩子一樣放聲哭泣。有人木頭一樣待在當地,既不哭也不笑。

沒有一間屋子有燈光,沒有一座煙囪有炊煙,所有的地方都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沒有人出來歡迎他們。這兒已經荒廢啦。希望像大肥皂泡沫一樣升上天空,然後炸破了。現在,哭吧,哭吧。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度過了整個晚上。

天亮的時候,三顆帶著各自色差的太陽先後躍上了天空:土黃色的領先,把谷中照得一片金燦燦的;藍色那顆後來居上,它的個兒最大;最後是橘紅色的缺乏熱度的一顆。他們清點人數,發現在昨晚的混亂中又少了兩個人。來自月球的塞奧尼和艾米麗夫婦。神父回憶起兩張年輕的沾滿雀斑的臉,嘆了一口氣。

他們在依然流淌著的噴水池中取水。長途的亡命跋涉之後,短暫的喘息讓所有的人都情緒平穩下來。他們開始觀察四周,林子不大,也不算密集,都是些當地的樹種:向左盤旋的蕨類盤成緊緊的環,一圈圈地旋轉著升向天空,在樹的頂部,從根上分成三片的針葉搖曳著,在風中咕噥著輕柔的沙沙聲。這兒顯露出來的是一副靜謐的園林景象,他們卻三三兩兩地緊靠在一起,不敢深入探究。

快到中午的時候,上尉把他們四個領頭的人——化學教授、鍋爐工和神父召集起來。他把他們帶到一個低矮的半地下室去。那兒大概是一個砂岩砌築的酒窖,裡面擺放著大量的空玻璃瓶。上尉原先身體健壯,皮膚黝黑,如今蹲坐在一堆極不牢靠的瓶子上,披著毛毯,鬍子拉碴,皺巴巴的面孔又乾癟又蒼白,活像一顆失去水分的萎蔫的蔬菜。「食物已經沒有了。」他向大家透露了這個可怕的消息:「我們沒剩下一點食物。今天早上,我搜索了整個修道院,顯然它是被廢棄了。我轉遍了所有的屋子,希望能夠找到藏匿的食物——但是沒有。沒有。」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了。救援要兩個半月後才能到達,沒有食物他們只能餓死。相比這個威脅,猙倒是件小事了。

「我們要對付它,我們會對付它的,」上尉說,「槍對它沒有用。我面對面地對它開過槍,它抖了抖肩膀,好像我手裡拿的是把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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