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 5

我有一輛摩托車,但久未使用。大學時我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熱衷於時髦的玩意兒:最新的手機、平板電腦、等離子電視、能夠發電的運動鞋和大馬力的摩托車,誰不愛哈雷戴維森和杜卡迪呢?但我負擔不起昂貴的名牌摩托,26歲那年,我終於從一個簽證到期即將回國的日本留學生手裡買下這輛跑了8000英里(約12874千米)的黑色川崎ZXR400R,它的車況好極了,剎車盤如同全新的一樣閃閃發亮,排氣管的吼叫無比迷人。我迫不及待地騎上摩托去向朋友炫耀,但他們早已玩膩了,坐在酒吧里談論女人時,外面停著他們嶄新的梅賽德斯-賓士與凱迪拉克。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再有什麼朋友。我打起領帶,騎著川崎摩托去工作,人人用奇怪的眼光盯著我和我離經叛道的座駕。終於我妥協了,將心愛的摩托鎖進儲藏室,伴隨著年齡增長與不斷的職場失敗,我轉眼間變為45歲的單身酒鬼,偶爾在晴朗的天氣里擦拭摩托車時,我會問心愛的川崎:老夥計,什麼時候再出去兜兜風?它從不回答我。儘管我一再鼓起騎車出遊的勇氣,可只要想想半禿中年男人跨坐在流線型摩托車上的醜陋畫面就讓我胃部不適——那就像醉醺醺的父親自以為得體地與每個遇見的女人搭訕一樣讓我作嘔。

我走下破舊公寓樓的樓梯,用鑰匙打開公用儲藏室布滿灰塵的大門,在一大堆啤酒易拉罐下面找到我的摩托車,掀掉防雨布,川崎400R烏黑的漆面上也積滿灰塵,但輪胎依然飽滿,每個齒輪都泛著油潤的光芒。我打開一小桶備用的汽油,灌進油箱,撥動風門,試著打火,四汽缸四衝程發動機毫不猶豫地發出尖銳的咆哮,排氣管吹出的熱風揚起我的褲腳。老夥計沒有讓我失望。

「該死的,你不知道現在幾點嗎?」推車走出儲藏室時,一個啤酒瓶摔碎在我腳下,抬頭一看,房東太太戴著睡帽在二樓的窗口怒吼著。我反常地沒有道歉,跨上摩托車,轟了幾下油門,轟鳴聲在整條街道上回蕩,「你瘋了?」在房東太太的叫喊聲里,我猛松離合,在川崎摩托輪胎髮出的吱吱摩擦聲與橡膠燃燒的焦臭味里,我興奮地大叫,飛速將我的公寓和脫衣舞俱樂部拋在腦後。

風呼呼作響,我沒有戴頭盔,感受空氣把我鬆弛的臉部肌肉擠成滑稽的形狀,為掩飾脫髮而留得長長的頭髮隨風飄揚,但我不在乎凌晨一點的街道上有多少人會目睹醜陋的中年男人騎著摩托車飛奔,起碼這一刻,我無聊太久的人生里有了一點點追求快樂的強烈渴望。

路程顯得太短。沒等我好好體味飛馳在寂靜城市街道的樂趣,伊甸道的路牌已出現在眼前。我放慢速度,換入二檔,扭頭觀察門牌號。從地圖上看,伊甸道距離最近的地鐵和軌道電車站點都有兩公里的距離——這是一個被遺忘的街區。街道不寬,路邊停滿髒兮兮的舊車,三四層的老舊樓房緊緊挨著,不留一絲空隙,其中多數顯得比我住的公寓樓更破爛。街燈多數壞了,川崎400R的車燈在黑漆漆的街道上打出一團橘黃光暈,垃圾箱里跳出一隻野貓,向我看了一眼,轉身走掉。這時我開始冷靜下來,思考在夜裡橫穿城市到不熟悉的街區尋找陌生人留下的奇怪信息這一舉動的合理性,每一根電線杆後面都可能跳出手持尖刀的搶劫犯,甚至盜竊人體器官的黑市醫生。我希望擺脫無聊的生活,但絕不希望是以屍體照片出現在明天早報頭條的方式。

我盡量放慢轉速,但這裡太安靜了,川崎摩托的轟鳴聲顯得比超期服役的B52轟炸機還大。幸好這時一個銅質門牌出現在燈光里:伊甸道289A/B/C/D/S。我停在路邊,熄滅發動機,關掉車燈,死一樣的寂靜立刻將我籠罩,伊甸道兩端陷入黑暗,唯有289號公寓樓門前亮著一盞微弱的白熾燈,燈罩在風裡微微晃動,發出不詳的金屬摩擦聲。

該死,應該帶一個手電筒出來的。我後背滲出冷汗。手機,對。手機。我摸遍風衣,在內袋中找到自己的老式手機,點亮閃光燈,橄欖球大小的白色光斑給了我些許安慰。

我走過去,輕輕拉開伊甸道289號的大門。門沒有鎖,兩扇門其中一扇的玻璃碎了,地上沒有玻璃碎片。門內更加黑暗,在手機照明中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廢棄的櫃檯,木製櫃檯後貼著紙頁泛黃的房間登記簿,說明這裡曾經是一家旅館。右手邊是樓梯,我走近些,照亮牆壁,牆壁上歪歪扭扭寫著:A/B/C/D,後面畫著個向上的箭頭。沒有S。

我用手機向上照。樓梯通往黑漆漆的二層,什麼也看不到。別惹麻煩!父親用一貫漫不經心的強調式口吻說。我揮揮手,趕走礙事的回憶。手機閃光燈晃過樓梯背後,沒有向下的階梯,通常在樓梯下三角區域會有一個儲藏室,我看到儲藏室的門,門上塗著奇怪的綠色油漆,門把手出人意料地閃閃發亮,顯得與陳舊的公寓樓不太協調。

我邁步走向那扇門,舊棕色系帶皮鞋在磨損嚴重的水磨石地面上踏出帶著迴音的腳步聲。黃銅門把手像它的外觀一樣光滑油潤,我試著用力旋轉,門沒有鎖,推開門,長而狹窄的水泥階梯出現在眼前,在手機燈光有限的視野里,我看不到樓梯通往多深的地下。

沒有聲音。這裡靜得像座墳墓。要不要下去?我躊躇一下,看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剩餘電量,穩定心神,拾級而下。兩側牆壁擠壓過來,階梯僅容一個人通過,我照亮腳下的路,數了大約40級台階,面前出現一堵牆壁,階梯轉向反方向繼續延伸,我繼續前進,或者說,走向地心深處。這算不上有趣的體驗,我的心怦怦地跳動,眼睛充血,腳步聲經過牆壁反射忽前忽後響起,讓我不止一次回頭張望。又是40級台階,燈光照亮通道盡頭一扇虛掩的綠色木門,門上有個大大的黃銅字母——S。門縫沒有燈光射出來。

是這裡了,伊甸道289S。我心緒複雜地考慮了幾秒鐘要不要敲門,如果把陌生女人傳遞的信息當作異性邀約,那無論敲不敲門,在深夜兩點拜訪都是失禮的舉動;又倘若那個訊息是參加某種秘密組織的暗號,那還有比現在這個詭異的情境更適合的入會方式嗎?——我需要一杯威士忌,就算啤酒也好。我舔舔乾燥的嘴唇。

我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一片黑暗。我左手高高舉起手機,盡量使閃光燈照亮更多地方。在那一剎那,我感覺頭骨因頭皮的劇烈收縮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嘎聲,不由自主地,我扭動僵硬的脖子,像探照燈一樣旋轉照出室內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一間相當龐大的地下室,牆壁沒有任何裝飾,管道和赤裸的混凝土遍布四周,空氣潮濕而污濁。幾十個身穿黑色連帽衫的人,或許有上百個,靜靜地盤腿坐在地上,手拉著手。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聲也輕得像蚊蟲振翅,人們閉著眼睛。

燈光照亮一張又一張黑暗中的臉龐。兜帽下,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年、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每張臉龐都浮現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沒有人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應,甚至眼皮下的眼珠都沒有滾動,地下室的空氣是凝固的,我僵直在門口,喉嚨發出無意義的咯咯響聲。

我急需喝一杯。我的眼前出現父親手裡總是拎著的那個琴酒酒瓶,和裡面嘩嘩作響的透明酒液。先離開這裡。出去,騎上摩托車回到公寓,給自己倒滿滿一杯波本威士忌。咽下口水,感覺喉結乾澀地滾動,我盡量放慢動作,一步一步退出屋子,伸右手想將木門掩上。為了讓自己的視線從詭異莫名的靜坐人群身上移開,我盯著右手背上醜陋的色斑,下定決心明天就去醫院做個該死的激光手術,順便讓醫生診斷一下我的幻聽問題。

忽然一隻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從門那端伸來的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手臂,手指瘦弱而有力。我感覺全部體毛一瞬間豎起來了,手機從左手滑落在地,閃光燈熄滅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短時間內我無法動彈,不能思考。一根食指輕輕伸進我的掌心,在其間移動。熟悉的酥麻觸感出現了。是昨天中午那個神秘的女人,我幾乎能從她的指尖分辨出她的指紋,或者是生物電?我的腦海中讀出她正在寫的幾個字:「別怕。來,……分享,……傳遞。」

別怕。分享什麼?傳遞什麼?我是否漏掉了幾個關鍵詞?我不由自主地被那隻手牽著,挪動僵硬的腳步,再次進入寂靜的房間。黑暗的空氣像黏稠的油墨,神秘的女人拉著我,趟過黑暗,慢慢走向房間深處,我害怕踩到某個靜坐的黑衣人,但我們的路線曲折而安全,直到女人停下腳步,寫道:坐下。

我摸索著,周圍空無一物,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盡量睜大眼睛,還是看不到任何東西。女人的呼吸聲在右邊若有若無地響著,她的左手還放在我的掌心,那隻手很涼,皮膚光滑。手指移動了,我閉上雙眼,解讀掌心的文字:對不起。以為。懂。不。害怕。朋友。

「對不起,我以為你原本懂的。不用害怕,我們是朋友,這裡都是朋友。」用一點想像力,掌心的觸覺就化為帶有感情色彩的句子。雖然我不明白她為何不用聲音交流,但這樣感覺也不算壞。恐懼感像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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