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 4

當天晚上,我多喝了兩瓶涼啤酒,打開公寓門之後感覺一陣陣眩暈,沒顧上洗澡,直接走進卧室倒在床上。床單有一股奇怪的泥土味道,不知是不是因為太久沒換,可從好的方面說,這種味道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農場——不是充斥著父親濃重體味的那個農場,是他酗酒並開始虐待母親以前,我、姐姐和母親安寧生活的平靜農場。記得我和姐姐在新建的穀倉中玩耍,空蕩蕩的穀倉里充滿新鮮木料和泥土的清香,陽光從閣樓的小窗戶灑進來,帶著媽媽烘焙餅乾的味道。

跑累了,我們倚著牆壁坐下來,姐姐把我的右手拉過去,「閉上眼睛。」她說。我聽話地閉上眼睛,陽光在眼皮上烙出紅暈。手心痒痒的,我咯咯地笑了起來,想抽回手掌,「猜猜我寫的是什麼字。」姐姐也笑著,手指在我掌心搔動。「我猜不出來……寫慢一點啦。」我想了想,抱怨道。姐姐於是慢慢地重新寫了一遍。

「馬?」我看著她,遲疑道。

「對了!」姐姐哈哈大笑,揉著我的頭髮,「再來再來。猜對五個字的話,我的那匹小騸馬讓給你騎兩天。」

「真的?」我驚喜地閉上眼睛。

手心又癢了起來,我忍住沒有笑出聲。「這次是……『叫』?」

「是『道』啦,小笨蛋!」姐姐笑著彈我的鼻子,然後蹦起來跑了出去,「誰先回去,誰吃大塊的奶油曲奇餅哦!」

「等等我……」

我伸出手臂,睜開眼睛,看到被霓虹燈照亮的天花板,天花板角落有一灘水跡。樓上那家人又忘記關浴缸水龍頭了,這次得讓公寓管理員狠狠地教訓他們,我想著,發現自己剛從童年的夢中醒來。穿了一整天的襯衣泛出酒精的酸味,脖子和後背因彆扭的睡姿而生疼。我花了五分鐘從床上坐起來,看看鬧鐘,現在剛剛凌晨一點。

起床沖澡、喝了兩杯水後感覺好些,但再沒有睡意,我穿上睡衣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打開電視,深夜節目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令我感興趣的東西。換台的時候,我看到右手上那塊醜陋的色斑,不由自主用左手搓著,儘管誰都知道那玩意兒不可能用手指搓掉。忽然來自手心的微微癢意令我打了個寒顫。等等,這種感覺是什麼?剛剛夢境中出現過的、姐姐在我手中寫出的稚嫩字元……

今天中午穿黑色連帽衫的人在我手心畫出的並不是什麼符號。

他在我掌心寫字。不,她在我掌心寫字。她是一個女人,黑色連帽衫遮住了性別特徵,她纖細的手指不可能屬於男人。她寫了些什麼?

我忙亂地翻出紙和筆鋪在咖啡桌上,儘力回憶手心的觸感。中間的一個字是姐姐寫過的……沒錯,這是一個「道」字。

我在紙正中寫下「道」。

前面是一個詞,她寫得很快,非常快。在長期審核申請書的工作中我發現人們遇到象徵美好幸福的片語通常寫得很快,並且連筆,比如微笑、永恆、夢想、滿足。她寫的是一個短詞,詞性是正面的,有兩個母音……等等!是伊甸。沒錯,耶和華的樂園。

我在紙左邊寫下「伊甸」。

後面是一串數字,阿拉伯數字,這串數字她寫了兩遍,我皺起眉頭,細心地回憶她手指的每一道運動軌跡。7、8、9、5?不,第一個數字划過我的小魚際部位,象徵末尾有一個折彎,那麼是2。2、8、9、5,沒錯。兩遍,確認。

我在紙右邊寫下「2895」。

紙上寫著「伊甸道2895」。

顯然這是一個地址。我撲到電腦前,打開地圖網站,輸入「伊甸道2895」,頁面顯示伊甸道在我所在城市的另一端,遠離鬧市區與金融中心的貧民窟。然而伊甸道並沒有2895號,準確地說,門牌號到500號就結束了。

我揉著太陽穴。數字一個個化為皮膚的觸覺,在我的掌心畫出酥麻的痕迹,我盯著掌心。2、8、9,沒有錯誤。5……哦,當然,也可能是一個S。我輸入「伊甸道289S」,地圖鎖定了一棟四層高的公寓樓,位於伊甸道的中央,整個城市的邊緣,距離我45公里遠的地方。「是了!」我興奮地一拍鍵盤站起來,又因頭部充血的眩暈跌坐回去。

那裡有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45年循規蹈矩的生涯里,並沒有任何穿黑色連帽衫的女士用極其隱秘的方式給我留下聯繫地址的離奇經歷,或者說,我根本是一個沒有女人緣的失敗者。無趣的人生里,終於出現了一點有趣的事情,無論是荷爾蒙的驅動(如同嗅覺敏銳的瘦子所說)還是好奇心勃發,我都決定穿上風衣,去伊甸道289S尋找一些不曾有過的經歷。

別惹麻煩,小子。出門前,我在穿衣鏡里看見父親挺著大肚子、手中拎著琴酒的瓶子說。

去你的吧。我同23年前一樣大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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