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者

1

這場病來得猝不及防。

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前一天。

剛開始他以為是手機顯示出了問題,但接下來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在昨天發生過。他沒完成報表,被上司痛罵,罵人的句子都一模一樣。晚上他回到空空蕩蕩的家裡,滿心疑惑,睡意襲來,沉沉睡去。再醒過來時,發現時間又往以前退了一天。這一天他有大量的報表要完成,但依然做不完。

他終於明白,在所有人都順著時間之河往前走的時候,他獨自轉身,逆流而行,一天天回到從前。

剛開始他很難適應。一切都經歷過,況且他的生活多以痛苦組成,再來一遍並不愉悅。他試圖改變,熬夜不睡覺,可敵不過洶湧的困意,每次都在天色將明時屈服於睡眠。他還故意打亂時間線,甚至在某一天突然衝進辦公室把上司揍得滿臉是血。但即使被關進監獄,次日他依舊在家中醒來,上司依舊在辦公室冷著臉等他——被揍得頭破血流的事,已經扔在明天了。

2

他是個順從的人,後來就習慣了這種日子,照常生活,照常上班。這期間,小薇離開他,跟了另一個男人。他以為會像上次一樣痛苦,但其實還好。反正經歷過一次,麻木一點,順著記憶來,再深的傷都會在醒來之後癒合。

半年之後——或者說半年之前,家裡多了一個人。「我們離婚吧。」他聽到自己對妻子這麼說。那時妻子只有三十幾歲,但臉上已經有了皺紋,背微微佝僂著。她愣了一下,如以往一般聽他的話,點點頭說:「嗯。」

妻子收拾行李的時候,他在一旁看著。半年沒見,他對她更加陌生了,這個女人在他眼中不像是妻子,倒像是某個故人。本以為不能再見,卻因為時間逆流,再度相會在分別的時刻。

妻子拖著箱子離開時,他站在陽台上,看到她的背影漸漸遠去,黃昏陽光斜照,街上無數人影湮沒了她。當初他也是這麼看著她離開,以為這就是永別,但現在,他知道還會再見。

果然,第二天他一醒過來,就聞到了早餐的香味。

「我出去買菜,」她站在門口,背對著他,「你先吃,吃完了就去上班吧。」

他點點頭,然後越想越不對——上一次妻子也是這時出去,但過了很久才空手回來,他問她去哪裡了也不說。這次重來,他多了個心眼,悄悄趴在貓眼後面看,發現妻子並沒有下去買菜,而是向樓道上走去。

他等妻子上去後,躡手躡腳地跟上,一直到天台門口才停下。

他聽到輕輕的抽泣。多麼熟悉,是出自陪伴他漫長歲月的妻。

哦,他心想,原來她早就發現小薇了。

3

整個白天,他上班都很恍惚,想著妻子是怎麼發現的。快下班時,小薇發來了簡訊:「別急著走,留下來。」他看著手機屏幕,恍然大悟:太多的秘密都藏在這個小方塊里,像炙熱的炸彈,昨晚不小心被點燃了。

他下意識地想刪掉那些簡訊、視頻和照片,但轉念一想:今天過去後,又回到前一天,妻子會忘了這個危險的秘密。一切都會被埋葬在時間裡。於是他聳聳肩,把手機揣回兜里。

同事們陸續走了,偌大的辦公司只剩他和小薇。

燈光次第熄滅,黑暗中,小薇走了過來。她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令人臉紅的話。

小薇就是這樣,嫵媚又大膽,即使在幽暗的環境里也放著光。當初他是如此輕易被吸引,沉浸在慾望里,一度以為那是愛情——第二次愛情。

但現在,他看著小薇滿是誘惑的臉,腦袋想的卻不是肉慾歡好,而是半年多以後她決然拋棄自己轉投他人懷抱的身影。他站起來,定定地看著小薇,窗外不時有車駛過,他的眼鏡片偶爾閃著光。

「你怎麼了?」小薇皺起眉頭,「昨天還好好的。」

「昨天也不會好好的了。」

小薇更迦納悶,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他已經轉身離開了。

4

黑夜的城市有一種隱忍的熱鬧。他獨自走著,無數輛車從他身側掠過,車燈划出一道道流光。這像是舊時代電影里的場景。他有種預感,在這種場景里,肯定會發生些什麼。

正這麼想著,他突然聽到右側巷子里傳來呼喝之聲。是一群年輕人在圍毆一個醉漢。他高聲制止,年輕人們看了他一眼,罵罵咧咧地退入巷子深處。

他走過去。路燈映照下,醉漢臉上滿是血跡,還有一道白肉外翻的陳年刀疤,從右眼至嘴角,蚯蚓一樣伏在臉頰上,分外可怖。

他有些心悸,還是扶起醉漢,說:「你受傷了,我給你叫救護車吧。」

醉漢吭哧吭哧地笑了起來,聲音如同囈語:「沒關係,再重的傷,到了明天就會好起來的。」

他的血液似乎剎那間被凍結,良久,才說:「你說的明天,是昨天吧?」

醉漢也愣住了,表情被燈光照亮,有些猙獰,又有些詭異,明亮的光線投進他的眼中,沒有一點反射,像兩汪沉鬱的潭水。醉漢看著看著,突然對著他笑了起來:

「你也是逆流症病人?」

那一剎那,他竟然有種要哭泣的衝動。

醉漢掙扎著坐起來,說:「這是一種病,很罕見,要理解起來也很困難。時間是一種屬性,跟空間一樣,大多數情況下,這兩者是相伴隨的。比如你花十分鐘從街頭走到街尾,時間和空間都在移動,向前移動。但有時候,它們又分開了,時間會朝著相反的方向流動。陷進這種時間紊亂困境的人,就是逆流症患者。」

他沉默了。

醉漢繼續說:「這也是令人悲傷的病。就像一群人在夜裡趕路,你突然折返,而其他人繼續前行。你們會離得越來越遠。路上只有你一個人,孤單地向原點走去。」

5

你生命中有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你覺得他會永遠陪伴著你,一直走下去,但前一天他還在你身側,下一秒就蒸發在時間裡,再不復現?

你並不知道,他已經轉身,在你的背影里,在你察覺不到的時間中,獨自走向年邁蒼蒼的另一端。

他坐在逐漸幽暗的街道旁,哀傷地想著。

6

「其實我說的也沒有科學根據,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都不能解釋我們的病症。」年輕人從酒醉中解脫出來,說,「我已經花了很長時間來研究它,但收效甚微。」

「這種病會持續多長時間?」

「我不知道,」醉漢點點頭,「但我是在七十五歲時,死的前一天得了這種病,已經整整五十年了。」

7

回家以後,妻子已經睡了。他站在卧室里,第一次認真看著她的睡姿:她睡得很沉,身子蜷縮著,像個嬰兒一樣側躺在床邊,把大部分的位置留給了他。但她眼角的皺紋在提醒他,她並不是嬰兒。她體質差,又不會保養,每天三頓在廚房裡被煙熏,經常垂淚,這些都在加速她的衰老。

結婚十年來,他是看著她變老的。他說過好些次讓她注意保養,她只是嗯嗯點頭,卻手腳笨拙,永遠學不會擺弄護膚品。

而現在,他要看著她一步步重回青春了。

這個過程難以言說。他和妻子相伴十年,自認為早已熟悉,但生活「倒帶」了一遍,他竟然發現了許多不曾了解的東西。

比如原來妻子喜歡吃糖醋魚,喜歡看韓國電影——是電影,而不是連續劇,好幾次他看到妻子一邊看電影一邊垂淚。

他經常想,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對妻子失去了初心呢?是日復一日的油鹽醬醋磨掉了愛情,還是逐漸老去的容顏滋生了厭惡?

日子就這麼一天又一天地過,妻子的面容逐漸恢複神采,身軀也不再因為常年蜷縮睡覺而變得佝僂。他把一切看在眼裡,覺得愧疚,於是在十周年紀念日那天做了糖醋魚慶祝。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因喜悅而泣然。她捂住嘴,眼圈紅紅的,好半天才說:「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糖醋魚?」

「我是你的丈夫嘛……」

這句話更令她不知所措。

他上前攬住她的肩,說:「以前都是我不好,放心,我以後會改的。」

妻子使勁點頭。他卻在心裡嘆息——哪裡還有以後?一切都在向前,無論怎麼悔改,都沒有意義。

妻子在恢複容貌的同時,也在恢複著活潑。她的話越來越多,以前他聽到這種絮絮叨叨,總會不耐煩地打斷,要求她安靜。可能正是這種要求換來了沉默,讓家裡的氣氛成了一潭死水,讓她一天比一天少言寡語,一夜比一夜蜷縮得厲害。

但現在,他覺得親切。他放下手頭的事情,耐心地聽著妻子訴說。那些丟掉的工作自不必擔心,亂套的一切都會被時間抹平。

他越來越適應這種生活,甚至開始享受。他想,自己怎麼會不喜歡這個女人呢?在她面前,多少個小薇都不夠入眼。

十年過去了。這天晚上,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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