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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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站了多久。

雨水在客棧外的檐下滴落,聲音綿密,又在青石的街道上匯流成溪,蜿蜒遠去。即使是在下雨天,那些江湖客仍舊呼喝著縱馬馳騁。有幾滴泥水濺到了思兒的裙裾上。她低著頭,面容在雨幕中模糊不清。我的手指微跳,很想走出去看看她的容顏。

可我不能走客棧的門。

我不知是何時產生了要出去的想法的。它從混沌的思緒中萌芽,一經破土,就生出了緊緊捆綁我心靈的藤……

「小二,來三斤牛肉,一壇燒刀子!」一個粗豪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發話的是一個大漢,身長九尺,衣著華貴,腰佩紫玉,正被簇擁在一群人中間,不滿地看著我。

我連忙低頭,端過酒肉,給大漢送過去。我不認識他,卻知道那塊紫玉代表著什麼——整個江湖,只有蛟楓堂堂主曾冠才能佩戴。「客官,您要的酒和肉,請慢慢享用。」我乾澀地說完,收了銀錢,躬身退下。

剛退幾步,一道刀光突然在空氣中顯現,尖而銳,驚鴻般掠向曾冠喉間。刀光來自一名黑衣少年,適才他一直坐在近旁,沉默不語,卻在我擋住曾冠視線的那一瞬,抽刀出手,快穩准狠。

曾冠正在喝酒,聽得刀聲呼嘯,腹部瞬間鼓脹如球,將壇中烈酒盡數吸入。然後,他吐氣開聲,口中噴出一道酒箭,正中襲來的刀光,將之撞偏兩寸;同時右手下壓,一股無形的氣勁壓迫全場,黑衣少年的身形變得遲滯,立刻被曾冠的手下們扣住要害,動彈不得。

這場殺局從暴起到消弭,只在眨眼間,我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站在原地。曾冠沒有絲毫詫異,悠閑地喝下酒罈里剩下的燒刀子,長出口氣,方才道:「南海鬼蜮刀?你是不歸刀宗的弟子?」

「正是!」少年被牢牢制住,滿臉通紅,兀自大聲道。

「嗯。」曾冠輕蔑地一笑,「三天前,我血洗不歸刀宗,卻不意留下了餘孽。你是為了報仇來的吧?」

「你不但逼死了我師傅,還將……還將我小師妹殺害!我定要將你抽骨剝皮!」

「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他猛一揮手。

蛟楓堂門眾得了命令,齊發一聲喊,一擁而上,對著少年一頓拳打腳踢。沒有人留情,每一次打擊都帶著充足的力道,血很快流了出來,在地上染出殷紅的線條,像蚯蚓一樣。有幾條爬到了我腳下,我感到一絲溫熱的黏稠。

少年目眥欲裂,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我的手突然抖了起來,像被閃電擊中一樣。客棧里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卻只圍在一旁,冷眼看向垂死的少年。一種接近於悲憤的情緒在我心中升起,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強勁而躁動。我的右腳不自覺地上前一步。

在這改變我命運的前一瞬間,我轉過頭,看到外面的思兒。隔著一重又一重的雨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擠開人群,站到曾冠面前,道:「請你住手,放過他。」

客棧立刻安靜下來了,所有人都轉過頭,吃驚地看著我。雨依舊從屋檐上滴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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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是在凌晨一點半響起來的。

因為擔心果果的病情,楊娟睡得很淺,鈴聲剛響就醒過來了。她沒有立刻去接電話,而是把果果踢開的被子重新掖好。果果正在熟睡,鼻翼一下一下地翕動,表明呼吸並不順暢。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即使在睡夢中,依舊皺著眉頭,似乎身體上的痛苦已經像蛇一樣潛進了他的夢裡。

楊娟輕嘆口氣,拿起電話的聽筒。

「組長,是我,小李。」小李是楊娟組下的一名程序員,負責副本的監督工作。在楊娟的印象中,他一直有些沉悶邋遢,是典型的宅男。

楊娟疑惑地皺眉,問:「嗯,小李,有事嗎?」小李平常整天坐在運行器前,話都很少說,此時卻打電話過來,肯定是出了什麼事。

「我也不想這麼晚了來打擾你,可是……」小李猶豫了一下,接著說,「組長,你最近更改了《江湖熱血》的程序嗎?」

「沒有。」

「那就出事了。」電話的另一頭,小李簡短地說。

「嗯?」

小李吐出長長的一口氣,聲音漸漸透出興奮來:「剛才有個NPC突然做出了反常的舉動!他本來是客棧的小二,只有幾個簡單的動作——端菜和收銀子,對白也只有一句,好像是——是什麼來著?」

「行了,我知道是誰。阿缺客棧的前堂小二,他的代碼是我寫的,我記得。你說重點。」

「正因為是你寫的代碼,我才問的。他剛才突然走到一個幫派首領面前,替一個少年求情,但那首領還是殺死了少年。那個小二捧著少年的頭顱,呆看了很久,最後還流淚了……這些都超出了程序控制的行為!」

楊娟一下子坐起來,動作太大,驚到了熟睡的果果。果果閉著眼睛,哼了一聲,瘦弱的手在空氣中揮舞幾下,但幸好沒有被吵醒,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楊娟這才敢呼出氣來,壓著嗓子問:「會不會是其他人改了程序?」

「不會,你是副本唯一的管理員,其他人都沒有許可權。」小李沉默下來,黑暗中,楊娟能聽到話筒里傳來他的呼吸聲,緩慢而有力,似乎在思量著什麼。良久,他才開口,語調嚴肅而冷靜:「組長,我們可能有了一個擁有自主意識的NPC!」

這個猜想在幾秒鐘之前也出現在了楊娟的腦海中,但她不敢輕信,問:「有沒有可能……是遊戲出錯了?」

「不會!副本里一切正常,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那……那些玩家怎麼樣了?」楊娟不再懷疑,但仍有些結巴。

「玩家在遊戲裡面,還不知情,只是感到奇怪,很多人都到阿缺客棧里去看熱鬧了。」小李頓了頓,「可是他們退出遊戲之後,這件事就瞞不住了,估計明天一早,媒體就要報道。那時,會有很多玩家進去,《江湖熱血》只是副本,伺服器可能會崩潰……」

「我就是擔心這一點。」楊娟點點頭,「你馬上清理客棧,以高等裝備為代價,請等級高的玩家保護那個小二,別讓人騷擾他。」她的語速變快,「公司那邊我來處理,有自主意識的NPC,對世界的影響之大,高層不可能不在意。我家裡有登錄系統,我馬上就進入遊戲了解一下。」

掛了電話,楊娟按住胸口,舒了口氣,才按捺下心中的激動。

自人類進入信息時代以來,便一直在研究人工智慧,但無論怎麼努力,也只能製造出有應答功能的機器。它們有著儘可能豐富的感應元件,能感測諸如視覺、聽覺、觸覺、接近覺、力覺和紅外、超聲及激光之類的信息,且安裝了智能處理單元,能對外界變化做出反應,有些做法甚至比人類還聰明——但它們仍是機器,所有動作都是在複雜的編程引導下進行的,並非出於人性。後來,人們意識到,人工智慧最大的障礙就是缺乏感情。感情才是人性的支撐。這一點難住了所有人,美國研究員道斯萊頓在一次採訪中說:「我們自己都不了解人性,尚且不知怎樣去做一個『人』,還怎麼去製造『人』工智能呢?」自此,製造擁有人類情感的生物,成了本世紀最難解決的三大難題之一。「至於其餘兩項,」道斯萊頓補充說,「分別是怎樣走出地球開闢人類新家園,以及如何妥善處理婆媳關係。」

而現在,人工智慧這個難題上空的陰霾中,可能出現了一道陽光。

「咳咳……」正想著,果果的咳嗽聲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楊娟一驚,看見兒子的臉霎時變得潮紅,表情痛苦。她連忙抱住他,在懷裡輕輕搖晃。

「媽,我夢見爸爸了……」果果閉著眼睛,小聲說,「他為什麼還不回家?」

楊娟不說話,只是拍著兒子的背。畢竟夜深了,睡意很快再度湧上果果的身體,他的頭耷拉下去,呼吸恢複均勻。楊娟小心地把他放下,蓋好被子。她微微嘆氣,果果的話讓她想到了那個寡情的男人,那個她曾經深愛的男人。

過了很久她才平復下來,想起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親了親果果的額頭,下床走向工作室。

楊娟走後,一隻手突然從房間暗黑的角落裡伸了出來。這隻手懸在空中,拇指按壓著小指的第二個關節,似是手的主人在考慮著什麼,頓了頓,這隻手又縮回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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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黑衣少年慘死的景況一直盤旋在我腦海里,像一幅血墨染就的畫。無論我睜眼還是閉目,唯一能看到的,都是那張在井噴般的血柱中蒼白的臉。

少年的頭顱跳到我懷裡,比山還重。我有些眩暈。

接下來的事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很多人圍住了我,他們的眼神很奇怪;然後,又來了幾個黃衣人,客棧便空了下來,蛟楓堂眾人不見了,少年的頭顱也不見了。

我茫然地環顧,四周清冷,只有我一人站在大堂中。客棧外卻擠滿了人,他們進不來,是因為客棧的每個入口都站了一個黃衣人,神情皆冷漠,無人能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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