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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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這個故事之前,我想說幾點。

第一,你需要坐好,認真聽。你不用擔心你的老師,它很忙,幾百個學生夠它頭疼的了。

第二,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都是真實的。儘管很多人在講故事之前都會這麼大言不慚地說,但相信我,我不會糊弄你。

第三,我很啰唆,我希望你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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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很啰唆這一點,我的朋友劉凱深有體會,並對此深惡痛絕。他曾不止一次地說,我永遠搞不明白,阿蘿為什麼要跟你這樣嘰嘰歪歪的人做同桌。

劉凱搞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為什麼這個城市如此荒涼,為什麼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年齡,為什麼阿蘿笑起來要比其他人好看……這其實是好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開心。後來他終於弄明白了這些事情,但那時他已經死去,屍體浮在冰冷的宇宙空間中,無處著落,永遠漂泊。

不過,他的這些問題,我也很好奇。通常有了問題,我會去問鐵皮老師。它是個機器人,學識淵博,教我們語數理化生,以及政治和地理。但它最近患上了抑鬱症,經常待在家裡,把四肢拆卸下來,放在屋子的各處,然後念誦禱文。我趴在窗外偷聽過,只聽到諸如「願你的國」、「行在天上」等隻言片語。

所以我只能自己尋找答案。我喜歡邊逛邊思考,特別是傍晚的時候,夕陽斜照在這座荒廢的城市上,高樓大廈一片幽寂,空無一人。雜草衝破了水泥路面的阻隔,肆無忌憚地招搖著。偶爾還有長頸鹿、獅子和大象在街道口悠遊。

當我走到一幢高大的建築物前時,答案依然縹緲如雲。於是我放棄思考,開始打量眼前的建築,只見牆壁灰敗,植物侵佔了它的大部分表面。但在正中央,我依稀看到了三個字:圖書館。我走進去,裡面的破損程度更甚,植物長得比我還高,走在館內像是走在一片叢林中。

許多書架胡亂堆放著,被蔓藤纏繞,木質腐朽。我扯開藤葉,看到書櫃里空蕩蕩的,頓感失望。

據鐵皮老師說,城市已荒廢幾百年,滿城的廢品都是無主之物。所以我們最喜歡的活動,就是下課後在城裡各處翻翻撿撿。我撿到過玩具、衣服、不能開機的電腦和很多其他玩意兒。劉凱在城東挖出了一輛自行車,捯飭一下居然還能騎,我十分羨慕。唯一的例外是阿蘿,她從不在地上翻撿,因為男孩子們會乖乖地把自己認為是最好的東西送給她。

看來在這個圖書館裡是找不到什麼好東西了。天也很晚了,斜陽的金黃已經慢慢褪色,我轉身往回走去。咔嚓,一個木櫃被我踩碎,露出裡面的東西。

是書。

這很罕見。鐵皮老師每天給我們上課,都是通過傳輸數據,在我們的晶屏上顯示出來。語文課里的零星字句顯示出以前有「書」這種東西存在,我舉手提問,但鐵皮老師搖搖頭,鏽蝕的脖頸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它說,書是被淘汰的東西,已經找不到了。

但現在,幾本被塑料膜包著的書本,正躺在我腳下。

我看了看木櫃,碎屑一地,看樣子是有人把書藏在了木櫃的夾層中。用這種法子藏的,一般都是貴重東西。我忍住心頭狂跳,撕開塑料膜。共有兩本書和一張碟片,一本叫《聖經》,另一本是圖冊,我打開看了一眼,立刻心驚膽戰。至於碟片,封面被磨花了,看不出內容。

當晚,我趴在床上翻看這兩本書。《聖經》太晦澀,翻了幾下就被我扔在一邊。另一本卻讓我大開眼界!我從來不知道女人脫光衣服後會是這個樣子,那些曲線,那些表情,都從精裝紙面上浮現出來,長久地縈繞在我當晚的夢裡。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我的內褲又黏又濕。

我嚇壞了。我曾見過城東的吳宇摔倒後,正好被鋼筋插中肚子,血嘩嘩地流了出來。等鐵皮老師趕到時,吳宇已變得冰冷沉默,不能起來再追著我們打鬧了。那以後我便知道了這世界上有死亡這種東西,它能順著你流血的傷口鑽進去,佔據血管,控制心臟,咀嚼你的生命。

而現在,從我身體里流出的東西比血更黏稠,更冰冷。完了完了,死神肯定已經順著我的小弟弟鑽進了身體里,它正在冷冷笑著,像看美味的糖果一樣看著我的心臟。

對了,還有糖果。

我掙扎著爬起來,拿出藏在床底下的糖果,一顆顆往嘴裡塞。平常我會很節儉,但現在,既然都要死了,不能虧本。

晚上,劉凱推開了我的門,幸災樂禍地說,你今天沒去上課,鐵皮老師給你記了一筆,這個月的糖果你又少一顆了。

我要死啦。我有氣無力地說。

怎麼會呢?劉凱走過來,摸摸我的頭然後說,你雖然面容憔悴,但體溫正常,眼珠還是滴溜溜亂轉,一副不老實的樣子。鐵皮老師說禍害遺千年,你不會這麼容易死的。

這麼一說,我倒真放鬆了些,躺了一整天,窗外從暗到明,又從明到暗,我都還沒有死。但我仍然擔憂,把昨天看書的事情說了,還補充道,可是我流了很多東西啊。

劉凱用棍子挑了挑我的臟內褲,一副噁心壞了的樣子,說,你是不是覺得很疼?

我猶豫了一下說,不疼,反倒還有些舒服。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很多沒有穿衣服的女人,她們在地上跑來跑去,在天上飛來飛去,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的頭跟著她們晃,我都要暈了。等我再湊近一點看清楚後,我發現,這些女人雖然身高不一樣,大小不一樣,跑起來晃動的幅度不一樣,但她們的臉都是一樣的。

什麼樣的臉?

阿蘿的臉。

你把這本書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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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好幾天,劉凱都神情委頓,無精打采,唯有看到阿蘿時才兩眼放著異樣的光。他跟我說,媽的,這本書真的有魔力,我每晚都能在夢裡看到阿蘿,我早上起來時也發現內褲濕了,我每天都沒有精神。

劉凱是一個有頭腦的人,雖然只有十四歲,但已有多次做生意的經驗了。這次也不例外,他享受了幾天的綺麗夢境和萎靡不振後,就開始打這本書的主意了。

劉凱決定把這本書租出去,來換糖果。他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這肯定是筆大生意,城東的朱宇,城西的潘華,城南的鄧光陽,城北的大手哥,還有很多人,他們都對阿蘿有興趣,所以他們對這本書也會有興趣的。

不行!我拒絕道,那豈不是所有人都能做那個夢了?

你別小氣,阿蘿又不是你的,是屬於廣大人民群眾的,每個人都有權利夢到她。

我不樂意!

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啊,你一下子把你的糖果吃完了,接下來十幾天你都沒得吃,我看你怎麼熬下去?

我倒是忘了這一點,一顆糖果管五天,吃多了沒事,吃少了就會餓。猶豫了半天,我點頭同意。說干就干,劉凱和我立刻拿了刀子,在孩子們集中玩耍的地方刻字,這些字是劉凱想出來的:

有些話,一定要當面說;有些夢,一定要春天做。當鳥和貓在夜裡發出叫喚,你會覺得寂寞嗎?你會覺得手不知該放在哪兒才好嗎?現在,福音之書出現了,只要擁有它,城市之花阿蘿就會降臨到你夢中,陪你度過黑夜,伴你守候黎明。糖果換書,欲換從速。

廣告寫出去之後,我們守在家裡,等著客人上門。等了一整天,我打了五十幾個哈欠,說,這主意不靈,哪有人願意用糖果來換一個夢呢?

那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見識到這個夢的美妙。劉凱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地說。他身上有一種超越了年齡的鎮定,這種鎮定往往也讓我心安。

到了傍晚,門被推開,一個小腦袋戰戰兢兢地探進來。這是城北的黃華,瘦不拉幾的,膽子小,平時總被人欺負,我們都看不起他,叫他小黃瓜。但現在,顧客就是上帝。我們連忙迎上去,讓他坐在床邊,我和劉凱分坐他兩旁,臉上滿是熱情的笑容。

華哥,劉凱換了稱呼,殷勤地說,有什麼我們可以幫你的?

聽說你們有本書,可以讓我夢見阿蘿……小黃瓜顯然不適應我們的熱情,身子扭了幾下,吞吞吐吐地說。

劉凱一拍大腿,華哥真有眼光,阿蘿可是最漂亮的女生。你知道,好多人都去城裡撿荒廢品送給阿蘿,就為了聽她說聲謝謝。聽不成,輾轉難眠;聽成了,心肌梗塞。

我豎起拇指,贊道,那是,華哥可不是一般人,眼光自然高!我見過好幾次,早上阿蘿去上學,華哥就跟在她背後,阿蘿背影一搖,華哥眼睛就一甩,現在眼睛近視到五百度,恐怕就是甩出來的。

你倆別說了……小黃瓜滿面通紅,問,這本書要幾顆糖?

五顆。

小黃瓜轉身就走。

劉凱連忙拉住他,說,華哥別急啊。你看了這書,晚上能夢見的可是阿蘿啊。我知道你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去跟蹤,都能看到她,但你看過沒穿衣服的阿蘿沒有?沒有吧!我看過,他看過,我們恨不得把眼睛挖出來,就為了留住那一刻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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