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王文海站在法醫室門口處看著他倆,很有眼色的不去打擾。如果認屍的是其他普通人,他會例行公事地勸上幾句,這是因為他的勸解可能會有用;但對這兩位,他並無多嘴多舌的打算,他相信他們會用一套常人不會用的辦法消化悲傷。

一刻鐘後,兩人離開了法醫室,三人乘坐電梯上樓。

王文海在電梯里接了個很短的電話,隨後將信息告訴李澤文:「李教授,潘昱民已經到了,你要不要去見見?還有,程若提出,想和郗羽見一面。」

和潘昱民見和或者不見並不重要,問題在於是否要讓郗羽和程若見面。程若的每根頭髮絲都充滿了易傳染的負能量,誰也不能保證和她打交道之後不會被傳染。

李澤文看向郗羽,簡短道:「你決定。」

「我要和她見一見。」郗羽說,「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跟程若確認。」

實際上就算程若提出不見她,郗羽也會想辦法和程若談一談——畢竟昨夜她們還相親相愛地睡在一張床上。

為了加強他的信心,郗羽更緊地握住他的右手。她不是那種需要李澤文在她面前遮風擋雨的女生,她有能力面對這一切。

李澤文不說話,只抬起左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髮。

王文海在此前招待程若的小會議室里招待了潘昱民。他今天已經說了太多話,此時也不多解釋,只播放了程若的作案視頻和審訊視頻,程若招認的一切對潘昱民來說刺|激顯然相當大,他愣了三分鐘,他的呼吸聲逐漸加重,淚水流出通紅的眼眶,淌過灰白的面頰。

哭完後,對所有人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和李澤文推測的一樣,他和柳心藝曾經是中學同學,並且是一對很恩愛的戀人,兩人本來已經走到談婚論嫁的這一步。可天有不測風雲,南濱大廈忽發火災,他對此有不可逃脫的責任。為了避免自己的事業毀於一旦,他娶了一直暗戀自己的貝曉英——因為她的父親可以把他從懸崖邊拯救起來。

「那時候我太自負,總以為我的設計不可能出現問題……」潘昱民緩緩道。

五十多歲的男人哭起來並不好看,他額頭上的皺紋分外明顯,眾人選擇了沉默。

那時候柳心藝已經懷孕,她對潘昱民的選擇抱有一定程度的理解,沒有過多的埋怨。她和其他人結婚,把孩子生下來。

柳心藝大概就是傳說中「紅顏薄命」那種,她運氣也談不上好,遇到了不靠譜的男友不說,第一個女兒剛剛生下來,丈夫就去世了,沒多久她又再婚,生下了程茵。

在接下來的十餘年裡,潘昱民和柳心藝的關係一直持續著,感謝這些年國內的瘋狂基建,他掙到的錢足以滿足兩個家庭的物質需求。

他知道自己的雙面人生活總有一天要崩塌,一直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但他沒想到,這場徹底崩壞是從潘越的生命結束開始。

講述了往事後,潘昱民的悲傷散去不少,他理了理思緒,道:「……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我不能理解,程若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怎麼能殺人?」

他求助似的看向李澤文:「李教授,你說她說反社會人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澤文道:「這是一種精神病態。這種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良知,沒有負罪感。」

潘昱民想了許久,才問:「……如果我當年和柳心藝結婚,她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李澤文用憐憫的眼神看他,道:「先天和後天因素對反社會人格的形成都有影響。反社會人格者變成罪犯的概率相較普通人更高,但並不是每個反社會人格者都會變成罪犯。我認為,如果程若能在一個較為正常的家庭長大,她犯罪的概率會小得多。」

這就是真實的社會,沒有最直接的因果,沒有任何人能給出最肯定的答案。

潘昱民苦笑一聲,他看向王文海,關注重點落到程若可能面臨的判罰上——不論程若做了什麼,他還是希望女兒活著。

王文海對此的評論是:「這是法院說了算。」

潘昱民最後提出要見程若,說要和她溝通一下,為她請律師,王文海沒有拒絕,人家父女要見面也是合情合理的,請律師也是每個人都應該享受的權利,當即做了安排。

這場父女見面會依然審訊室里,程若對自己的生父表現得相當冷淡,針對潘昱民提出給她請律師的問題,只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吐出兩個字:「隨便。」

程若的態度潘昱民有所預料,他慢慢道:「阿若,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知道你恨我……可你為什麼不直接對我下手,對阿越下手?」

這番話對潘昱民來說一定很不容易,他停頓了若干次才能說完。

「為什麼?因為你是我的生父啊。」程若說。

這本來應該是一句充滿情感的話語,可經過程若又硬又冷的聲音說出,簡直像恐怖片的旁白一樣。

程若冷漠地看著潘昱民:「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大多數時間我都覺得無聊透頂。當程茵為了蝌蚪變成青蛙、蠶變成蛹而高興的時候,我只想弄死這些噁心的動物;當她為了野貓死掉而掉淚的時候,我毫無感覺,只覺得她哭兮兮的惹人厭;就算捉弄程茵,頂多能讓我興奮半個小時——而你,是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雖然你像躲避毒蛇一樣躲避和我媽,我還是很早就知道你是我的父親,大一點後我還仔細調查過你。」

說到這裡,程茵嘴角上揚,露出一個不經過任何訓練就能露出的微妙笑容。

「調查結果讓我很高興。我知道,你害死了不少人,你拋棄女友和女兒,你背叛妻子和兒子——你做了那麼多壞事,可你依然過著世人眼裡成功人士的生活。這麼多年來,你沒有感覺愧疚,也不會想到跟自己的受害者,比如周宏傑這些人道歉。

「我有個三個父親,我名義上的生父死得很早;我繼父是像大海一樣的男人;只有你,我的生父——我很高興地知道,自己不是獨特的,我們是一類人,我的父親和我一樣,都沒有所謂的『良知』。」

這席話宛如一顆子彈擊碎了潘昱民的頭,他凝固在座椅上良久,之後也沒說過一句話。許久後他沉默從椅子上站起來,木然一張蒼白的臉,沒有和任何人對視,一言不發走出審訊室,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刑警們用奇特的目光看著這位建築師,又看向屋子裡的程若,覺得這父女兩人前所未有的相似。

王文海抬了抬手,派了個警察送他離開。

很快,郗羽成為今天第四個和程若在審訊室見面的人——要知道今天一早她倆從同一張床上醒來,不過幾個小時,兩人像隔了一個平行世界。

郗羽迎著程茵冷漠的視線斂衣落座。她想,面前這個人和程茵長得如此像,可兩人一個是天使,一個是惡魔。由此可見,心靈的差異的確比相貌的差異大多了。

郗羽先開口:「程若,就算你不提出見我,我也想見見你。有個問題我想問你,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才能回答我了。」

程若反問:「和程茵有關?」

「是的。5月16號那天下午,程茵到了我家,她是放學後來的,當時的時間是5點到6點,她跟我說『潘越的事情,我對不起你』……她溺水的時間是當晚8點多,是不是因為她對我的承諾導致你殺了她?」

程若不接她的話,轉而說:「我認識你的時間比你想的要更早一些。」

「是不是我和她當同桌的那時候?」

推理過程並不複雜。郗羽和程若的唯一交際就是程茵,初一上學期時程若還在少管所,那一定是下學期發生的。

程若說:「你對程茵的影響夠大的,在家裡的時候,她開口閉口都是你怎麼怎麼樣。潘越對她的重要性也許都不如你。」

「我不以為我有那麼重要。我們是同桌,應當互相幫助。」

程若盯著她的臉,像是要把她徹徹底底看清楚:「你太低估你自己了。即便你是程茵的情敵,她依然處處為你考慮。哪怕在她死前的最後十分鐘,她依然堅持己見,告訴我『我不能讓郗羽被冤枉』。」

郗羽惻然。「最後十分鐘」,就是程茵的最後時刻,而她依然為自己考慮。

「仔細想起來,這事兒很荒唐的,我的弟弟妹妹居然都很喜歡你。你到底有什麼好?為什麼能吸引他們呢?我想這個問題已經很多年了,」程若微微抬起下顎,道,「這兩人我和你接觸時發現,除了優異的成績外,你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郗羽不語,垂下眼,陷入了思考。

審訊室外的蔣園覺得有點不妙,她小聲問李澤文:「要不要去干涉一下?程若的話殺傷力很大啊。」

李澤文輕輕搖了搖頭:「她應付得了。」

審訊室內的郗羽經過一分鐘的思索,抬起頭,用她微微發紅的眼睛看回去:「程若,你是不是嫉妒我?看到潘越、程茵對我的重視程度那麼高,你嫉妒我?」

程若反問:「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