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隔著審訊室的厚玻璃,季時峻說:「她要崩潰了。」

「不錯的故事,」程茵許久後才說,「證據呢?你說我是程若,說我殺害了程茵和潘越,證據呢?」

「在來公安局的路上,我給你的繼父程志遠船長打了電話。」

李澤文拿出手機,點了兩下,放在程茵面前,清晰的聲音迴響在小小的審訊室內,聲音無比清晰。對李澤文的來電,程致遠有些不耐煩,但在李澤文表態「我的問題非常重要」之後,他態度放緩,表示可以回答。

「我想問問您,程茵程若兩姐妹會游泳嗎?」

這個問題似乎卡住了程致遠的喉嚨,他沉默著,完全無視高昂的衛星通話費用那樣沉默著,很久後才說:「為什麼問這個。」

李澤文說:「我很難想像一位遠洋船長不會游泳,也很難想像您不了解女兒是否會游泳。」

郗羽目不轉睛盯著,她知道李澤文說得有道理。她好歹也是出海幾個月的人,知道游泳不是寫在船員的必備技能手冊里的能力,但為了增大求生概率,除了少數奇葩外,每個海員都會游泳,技術往往還相當不錯。郗羽當時乘坐的那條考察船的船長就曾經有過在南極暢遊五百米的壯舉。

程致遠終於還是回答了:「程若會,程茵不會。」

「您確定?」

「是的,程若的游泳還是我教的,當時她八歲,程茵六歲。」

「程茵學不會?」

「和程若比起來,程茵的腦子沒那麼靈光,膽子也小,學技能的速度很慢。而且,學游泳時程茵有一次險些溺水的經歷,她更不想學游泳了。」

「好的,我明白了。」

李澤文摁下了音頻播放的中止鍵,他用一種饒有興趣的目光看著程茵。

程茵面無表情道:「是的。這能說明什麼?我學不會游泳,我姐姐會游泳。」

「忘了告訴你,」李澤文輕描淡寫道,「我和程船長的通話還有一半未播放完。」

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手機屏幕,剛剛播放了一半的通話記錄繼續,程致遠的聲音再一次迴響在審訊室里。

「……柳心藝雖然嫁給了我,但心中想著的始終潘昱民。我選擇了離婚,我原本想帶走程茵,但她告訴我,程茵不是我的女兒,是她和潘昱民的女兒。……幾年後,我想通了一些事情,找機會驗了我和程茵的DNA,確定她是我的親生女兒。」

「當年的DNA的鑒定報告還保存著嗎?」

「……在我家裡。」

「我想,你應該知道程若冒名頂替了程茵的身份?」

「我知道,」程致遠發出長長嘆息,他大概是在甲板上打電話,隱隱約約的海浪和他無奈悲傷的話語一起傳來,「她們姐妹雖然很像,但哪位父親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出來?她們姐妹倆出事後,柳心藝找到我跟我哭訴,請我不要揭穿這件事。」

「你前妻怎麼告訴你這件事的?」

「她說姐妹倆在湖邊玩的時候,程茵不小心掉進湖裡,程若跳到湖裡去救她,但沒能救上來,」程致遠聲音里是顯而易見的苦楚,「和現在一樣,我是通過衛星電話知道這件事的,我當時在印度洋上,和現在一樣。我沒看到我女兒的最後一面。」

「你答應了前妻的懇求?」

程致遠說:「程若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但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畢竟也跟著我姓『程』。」

一通通話錄音播放完畢,手機屏幕的光亮熄滅,進入待機階段。

李澤文道:「程若,恐怕你之前一直認為自己和程茵同父同母,否則你不會如有恃無恐。只可惜你母親比你想得更有節操一些,程茵並非她和潘昱民的私生子。不論你是生是死,有沒改變容貌,都無關重要。你的DNA清晰證明了你是程若。剛剛的水杯上除了有你的指紋,還有你的DNA——你的生父潘昱民正在前往公安局的路上。一個簡單的DNA測試,我就知道你是程若。」

難怪他之前讓人送一杯水進去——這是審訊室外所有人的共同心聲,眾人的視線整齊劃一地落到了胡雅手上。

因為她沉迷觀看審訊無法自拔,手裡還拎著裝著水杯的塑料袋,王文海對胡雅一個「快去幹活的」眼神,她趕緊拿著杯子衝去技術處。

「如果說對潘越下手是機緣巧合下的行動,但我沒想到,你會對自己的妹妹下手,」李澤文的聲音逐漸變得冰冷,他的語調從頭到尾都沒什麼起伏,現在終於帶上了鄙夷和憤怒,「毫無疑問,你是高功能的反社會人格者,你天生冷漠,沒有愧疚,沒有良知。但是,你居然利用善良的妹妹,即便不會游泳也要跳下湖救你的妹妹,施以處心積慮的謀殺。」

「我想,潘越墜樓一案給了你不少的啟發,你發現偽裝成意外事故的謀殺才是完美犯罪。世界上絕大多數完美犯罪基本上都發生在熟悉的人中——這起也不例外。為了讓妹妹溺水而亡,自己『不慎』入湖中,你了解程茵,知道她會跳湖來救你,哪怕她自己不會游泳。」

他聲音不高,但因審訊室外一片寂靜,他的聲音幾有金石之音。

隨著這句話尾音消失,程若——不,現在終於可以叫程若——一直以來的表情終於崩裂,她冷靜鎮定的面具完全破碎,她完全換了一張臉。她得體的微笑、自信的眼神伴隨著謊言的破碎一去不復返。

不需要任何提示,郗羽下意識意識到,這才是她真正的表情。

程若非常憤怒。她幾乎要從凳子上跳起來,隔著玻璃郗羽也能看到她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抽動,就像凍土解凍的模樣。她發出了進審訊室後最富有情緒的聲音:「我不希望她真的會死,我只想讓她聽話!」

「我想程茵應該很聽你的話,」李澤文說,「不過在你入獄的一年半時間裡,她逐漸脫離了你的控制,有了新朋友,有了新生活,是嗎?」

程若重新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露出極度的譏誚:「她還有了喜歡的人。你知道她說什麼嗎?她居然喜歡潘越。」

「因為有違倫理?」李澤文的語氣微妙的一停頓,「當時的你以為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但你犯下了那麼多起罪案,每一起都無視道德與法律,你居然會在意這點。」

「我不在乎他們之間是不是喜歡,可她不應該因為潘越和我對抗。」

「也就是說,為了懲罰程茵而不是因為潘越是你同母異父的弟弟,在樓頂時,你把潘越推下樓,並導致他的死亡?」

最初的憤怒之後,程若氣息平靜下來,她冷然一笑:「既然我能做到,為什麼不做呢。」

審訊室外的警察們對視一眼,深感欣慰,程茵的這句話相當於是承認自己犯罪了。

「是啊,殺人不難,」李澤文的聲音有些感慨——這對他來說是很罕見的,面對任何事情他都用理性分析,因此很少流露出這樣感性的嘆息,「對你這樣有著超強學習能力、且不會被愧疚感折磨的人來說,學習謀殺技巧一點不難。這世界上大部分人自我保護能力低得可笑,這個世界都是你予取予奪的樂園。」

程若沉默了許久,李澤文也沒有開口,他留出時間給她思考。

許久之後,程若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奇特的笑容:「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都試圖從這個世界獲取自己需要的金錢、權利……可絕大部分人沒有能力做到。而我有這樣的優勢,為什麼不去利用呢?」

「有人利用自己的才華,有人利用自己的勤勞,你的冷漠也是一種能力,」李澤文難得地表示同意,「某種意義上來說,你的確適合研究社會學。」

「這是你的推薦信的一部分?」程茵反問。

李澤文沒有否認:「程若,如果我無法證實你的犯罪行為,我會為你寫推薦信的。」

「程若……這個名字真是久違了,」至少三分鐘後,她以一種奇特的語氣說,「這麼多年來,你是第一個叫我『程若』的人。」

「冒名頂替會帶來心理偏差,即便對於你來說也不容易,我相信這也是你一直在看心理醫生的原因之一。」

恐怕不是簡單的心裡偏差——郗羽不寒而慄。她也有一個親姐姐,如果要她冒充姐姐的身份生活,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明明是叫別人的名字自己卻要答應,這麼多年時間扮演程茵,心靈的扭曲程度恐怕是外人難以相信的。

程若說:「……你真的對我做了很多的研究。是季時峻告訴你的嗎?」

「他是你的醫生,他有強烈的職業操守,不會和我談起和你的交談內容。」

程若目光微微閃動,沒有說話。

李澤文問:「你什麼時候知道你的身世的?」

「八歲時,」程若再次掛上了無所謂的嘲諷,「我媽還試著瞞我,可惜她是比程茵還蠢的笨蛋,連隱瞞都做不好。」

「你母親的評價不高。但在我看來,你媽是一名優秀的舞蹈演員,人生並不失敗。」

「曾經是。」程若掀了掀眼皮,沒任何語氣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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