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出現在屏幕上的陳醫生大約超過五十歲,她面目柔和,說話不徐不疾,得知周宏傑去世後,她有些悲痛,卻不顯得太意外。

「他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啊……」看完他電腦上的留言後,她這麼說,「……他的抑鬱症病史至少有十五年,我大概是十四年前認識他的。」

「他有一個相當不幸的童年……」陳醫生敘述了周宏傑的履歷,「他父母火災去世後,他被寄養在親戚家長大,寄人籬下的日子當然不算好過。當然他還算有一定的自我調節能力,他說服自己說,父母去世一起小概率事件,是他父母運氣不好,誰也無法預測,無法估計,無法避免。靠著這種信念他長大成人,可問題是,他長大後才發現,造成父母死亡的意外事故的根源是建築師的設計問題,而且,大廈的建築師是自己學生的家長。」

說到這裡,陳醫生停了停,蔣園趁機補充道:「他曾經有過一段戀情,女友是建築師,他就是從她嘴裡得知南濱大廈的建築問題的。」

「周宏傑無法接受害死父母的人過得那麼舒心。他寫了檢舉信,但石沉大海。他想過動用法律,但司法系統從來都是低效的……他沒辦法通過合法渠道讓潘昱民受到應有的懲罰——只有一個選擇,動用私刑。

「這個過程就像釀酒。成長過程中,他通過自我安慰化解了自己所受的苦難,而真相就像藏酒開窖,多年醞釀的噴湧出的痛苦和仇恨會就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所謂的海格力斯效應,『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潘昱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自己殺死他兒子,很合理。

「他抑制不住自己復仇的慾望,又不想牽連到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潘越的死看上去是自殺。首先,他引導潘越翻譯了那首英文詩——他是語文老師,潘越對他信任有加,這不難做到;其次,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畢竟一個心情愉快的人不會想到自殺的。幸運之處他是老師,還是潘越十分信任的老師,潘越時不時會和他溝通一些情況,因此他知道潘越的家庭情況糟糕到了極點,再加上他對一位女生告白失敗,這兩件事給了他相當好的時機和操作空間。

「在潘越告白失敗後的幾天,他用老師的名義讓潘越到樓頂等待那個女生,周宏傑則在辦公室里度過了此生最長的四十分鐘,最後他下定決心,上到樓頂準備動手。和潘越見面後,他坐到樓頂的欄杆上,並且讓潘越也坐上去。老師的一舉一動會形成模範效應,潘越毫無戒心,和周宏傑並肩坐在欄杆上。

「他告訴我,那是一個完美的時機。充足的自殺動機,足夠高的教學樓,空無一人的操場,距離兩人最近的建築物就是一百多米遠的高中部教學樓,基本不可能有目擊證人。他一伸手就能把潘越從樓上推下去。」

陳醫生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

「實際上,除了極少數反社會的人,當某個人真的決定結束其他人生命的那一剎那是很難下決定的——尤其是他採取的辦法是急性的,我稱為『可以收手』的那種。在準備下手時,潘越回過頭,兩人目光對上,周宏傑告訴我,他就像被看透了一樣——潘越幾乎是一瞬間就意識到老師想殺他。」

會議室的眾人下意識屏住呼吸。

郗羽想,在那一瞬間,兩人的心理變化足可以再寫一整本《尤利西斯》了。

「周宏傑被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看透,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了。潘越問他為什麼,周宏傑激烈的感情需要一個出口——在此之前,他從未和任何人談起自己父母的死因。他冷冷地告訴潘越,他的父親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隨後離開了樓頂。」

說到這裡,警官不可思議的反問:「他離開了屋頂,沒把人推下去?」

「他的確是這麼告訴我的。」

警察提出不同意見:「但他告訴你的未必是事實,也許他把潘越推下樓,再告訴你他沒有動手。」

「我不覺得他有犯罪行為,」陳醫生很溫和地說,「我的專業知識和分析能力告訴我,他說的是事實。他的心理非常典型,孩童時期的不幸遭遇讓他積累了大量壓力和焦慮,社會的不公平又讓他仇恨社會,但長期以來接受的教育又扭轉了他部分偏激的思維——尤其是大學教育對他來說很關鍵,這導致他準備在潘越身上釋放壓力最終卻無法真正付諸實踐。」

「就算是這樣。他有預謀,有殺人動機,他的舉動依然是犯罪,只不過是謀殺未遂。心理諮詢的保密原則里不包含為犯罪行為保密。」

「我不認同你的觀點。如果僅僅以某個人的想法來定罪,那我估計監獄裡早就人滿為患。實際上,我這些年接觸到了成百上千有心理問題的人,他們要麼想傷害自己要麼想傷害別人,有很多人在掙扎中舉起了屠刀,但最後都沒有真正動手人,他們或許談不上是人們印象中的那種好人,我們可以從道德上批判他。但沒有犯罪就是沒有犯罪。」

警察不再說話,似乎是認可了這個解釋。

「他懷著對自己的憤怒和失望回到教師辦公室,等著自己的結局。在他的設想中,潘越會投訴他、報警。他謀殺未遂,將會受到法律的懲罰,至少他老師的這份工作保不住了。

「可幾分鐘後,他接到了其他老師打來的電話,告訴他潘越墜樓身亡。他及時收手,但潘越依然如同他的計畫墜樓。他告訴我說,當時他大腦一片空白,有些震驚,有些惶恐,還鬆了口氣。他不希望警察懷疑自己,於是按照既定計畫上樓,在潘越的書包里找出他的素材本,撕掉了潘越翻譯的那首英文詩放在他的書包上,他清理了鞋印,藏好素材本下樓的。如他所料,警察完全沒有懷疑他,甚至連疑問都沒有,很快這起案件以自殺結案。

「他事後分析,潘越墜樓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潘越不小心失足墜樓,因為他離開樓頂時潘越還坐在欄杆上;第二種可能性是潘越的確深受刺|激,跳樓自殺;第三種可能是兩者都有,因為沮喪和失落,導致他不小心墜樓。周宏傑說,潘越是個很敏銳的孩子,那段時間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破碎的家庭,充滿謊言的父母,喜歡的女孩子拒絕自己,被同學們嘲笑,父親是殺害老師父母的兇手,老師想要殺害自己……這一系列事情對這個小男孩的打擊未免太大,所以他不慎墜樓。

「仇恨對象的兒子死了,他發熱的大腦冷靜下來,良知、道德、正義、責任這些情緒回到他失控的大腦里。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他意識到,謀殺計畫是如此的荒唐可笑,奪走仇人兒子的生命不會讓他快樂。

「全校所有人的關注點在被潘越告白的那個女孩子身上,那個女孩子承受許許多多的指責,精神幾乎崩潰。讓學生承擔老師的過失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局面,但他沒有自首的勇氣。愧疚心理而產生的心理負擔跟事情的大小成正比,可他面臨的事情和人命相關?潘越墜樓案帶來了深遠的影像,接下來的所有時間裡,他都沉浸在如湖水一樣的內疚感中。

「他焦慮、緊張、恐懼、憂愁,再加上原生家庭的不幸,他毫不意外地得了抑鬱症——這些年我治療過許多抑鬱症患者,他算得上比較有特點的一個。他想過尋死,但他有理性尚存,能控制自己的抑鬱症,不至於達到那種『死比活好』的程度。他畢業於著名師範大學,在學校里受過心理學教育,有一定自我治療的能力,他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於是找到了我。我給他開了三四年葯後,他終於告訴我前面提到的事。

「……他的抑鬱症多次反覆。曾經有兩三次他的抑鬱症有好轉的跡象,中間斷斷續續停葯了五六年時間。直到最近他又來找我。

「兩周前,他來找我要求開藥,在此之前他已經三年沒走進我的辦公室了,我以為他的抑鬱症已經好轉了。我問他為什麼要再次吃藥,他說,他的學生,就是那個受到牽連的女生回到了南都二中,她現在依然因為潘越墜樓無法釋懷。周宏傑說,既然無辜的學生都無法釋懷,他這個始作俑者怎麼能無憂無慮活下去?他的愧疚感也因為那名女生再次回歸。

「你們知道,抑鬱症的葯只能一周開一次。一周前他來見我,這一次他看上去比之前更焦慮。他說,那名女生和她的教授在重新調查潘越墜樓一案。我告訴他沒什麼可擔心的,因為他確實沒有動手殺人。我的安慰對他來說可能沒用——這些年我們交談太多,他對我的方法很熟悉。對他這樣的病人我很無奈,要知道,心理醫生並不是萬能的,戰勝抑鬱症的主要力量還是來自自己反覆的思考和行動。我不知道他能否聽進去我的話。

「……他拿著葯走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這些年他在我有好幾次露出過自殺的念頭,但最後都憑著自己的意志力克服了。這一次,大概確實不太好過。」

陳醫生最後說:「……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實了。」

陳醫生的訪談視頻播完,會議室再一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思索陳醫生的話。

「真可怕啊,」蔣園慢悠悠開口:「真可怕啊。程茵真可怕。」

眾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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