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徐雲江看向李澤文,再一次露出了驚異的神色。

「對,指紋雖有些殘缺,但沒錯,就是她的。你怎麼知道?」

「我在國內讀過中學,」李澤文冷靜指出,「我想,指紋在校服的熒光帶上?」

這十幾年來,國內中學生的校服都沒什麼大變化,基本都是寬鬆的運動服造型,面料多是粗糙的化纖材料,很難留下什麼指紋。但為了學生安全起見,校服上往往會點綴一些熒光條紋。

「我看現場照片時注意到,南都二中的校服的肩膀手臂有白色的熒光條紋,這種材質容易留下指紋。」

「非常準確。當時我們在潘越校服上發現了三組指紋,分別是潘越自己的,潘越母親的,還有郗羽的。」

潘越的校服上有郗羽的指紋,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事實。擺在警察面前的事實是:郗羽是唯一一個在潘越墜樓後還觸碰過他的人,而她很可能也是潘越生前最後見到的人。

哪怕是一部偵探小說都沒看過的人都會提出這樣問題:潘越校服上的郗羽指紋有沒有可能是墜樓之前留下的?

「徐隊長,你有沒有問郗羽為什麼要去翻潘越的身體?」

「在現場我就問了。我當時並不知道她和潘越之前發生過『表白失敗』的事情,只是因為看到她身上有血跡,問她為什麼要去翻潘越的身體。她回答說自己打掃完教室的下樓離開時,走到一樓看到有人趴在地上,她看見地上的那個身影有點像潘越,但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所以就想去看看……雖然我覺得這個女孩子膽量太大了一點,但這個解釋也行得通。」

「當時你們已經知道那是潘越了?」

「知道。剛到現場就有老師說了,他在學校里也是個名人。」

李澤文說:「徐警官,你當時和郗羽還談了什麼?」

「我倒是想問,但沒能問下去。她當時情緒已經有些崩潰了,如果不是因為她老師在一旁安慰她,估計連回答我的問題都答不了。」

「她的老師是哪位?」

「一個年輕的男老師,是她的班主任,態度很強硬地要我們不要再問了。」

「姓周?」

「應該是的,我對他印象不太深。」

「不過,這段記錄沒有留在警方的報告里。」

「有幾個原因。」

「都是什麼?」

「第一個原因,市裡發話了。當時市裡省里好幾個領導的孩子都在南都二中讀書,二中校長找到他們,要求警方低調處理墜樓一案,因為鬧大了對學校影響不好。市裡自然要給人家校長一個面子,敦促我們快點結案。」

「第二個原因是什麼?」

「和郗羽的母親有關。」

「郗羽的母親?」李澤文說,「我記得她是報社的記者。」

「記者厲害啊。當時還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要知道,潘越家也不是無根基的,在公安系統內也頗有一些關係,他們通過渠道,找到了局裡的人,知道了我們調查進展,發現我們郗羽有點懷疑,又弄到了郗家的地址。潘越的母親衝到郗羽家裡去里大吵大鬧,要郗羽償命。郗羽的母親是日報的記者,還是比較出名的那種,人脈關係很廣,她憤怒地找上分局,要我們對泄露信息負責——更重要的是,她還聯繫了許多外省的媒體要曝光我們,說真的,局裡當時非常被動。」

李澤文聽到此處,也已經明白了,這段小插曲才是徐雲江對這件案子印象深刻的導火索。

「第三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案件沒有線索。我們沒有找到目擊證人,潘越的情緒不好是事實,日記里的悲觀情緒也是真的,死亡的特徵也完全符合自殺的特徵——法醫實在找不出他殺的證據。我們內部傾向認為,潘越和郗羽放學後見了一面,兩人或有爭執,甚至發生了肢體接觸,然後她離開,潘越想不開墜樓。」

「沒有人懷疑是她推人下樓的?」

「個別人有這樣的想法,大部分人不認為如此。第一,她是女生,雖然長得高,但是非常纖細,潘越的個頭雖然矮小一點但是男生,看手腕的粗細也知道他的力氣比郗羽大多了。第二,郗羽這個女孩子……」徐雲江的表情凝重起來,「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完全不像能幹壞事的人。」

李澤文知道他的意思。早年的犯罪學裡有一種對罪犯相貌的研究,這些研究者試圖總結出重刑犯們的長相的規律,從他們的外表,比如臉部的輪廓、耳朵的形狀、頭髮的顏色判斷他們是否可能犯罪——這種理論類似我國古代的「面相學」,很快被斥責為「奇談怪論」就消失在歷史的舞台上。但不論怎麼說,人們在自己的內心總會對其他人的長相做一個下意識的判斷。而郗羽的的確確長了一張「最不可能犯罪」的臉。

要懷疑一個品學兼優、人人誇讚,眼神清澈且笑起來有一對美麗酒窩的女生犯下了謀殺罪,也相當挑戰人的三觀——警察們也不想接受這個現實。

李澤文說:「但無論一個人的長相如何,都不能憑面貌洗脫嫌疑。」

徐雲江說:「當然不能以貌取人。但在沒有實證的基礎上,我們就會傾向相信面貌。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她把潘越從樓上推下去又能怎麼辦?她不滿14歲,就算是殺人放火也不用負刑事責任——就算我們找到了目擊證人證明是郗羽把潘越推下樓,這案子也送不到法院去。」

李澤文說:「查案之時,疑罪從有,斷案之時,疑罪從無。」

現代的刑事調查案件認定犯罪靠的是證據為本的原則,要用指紋、足跡、DNA、視頻監控以及相關的勘查、檢驗報告、鑒定結論等硬性的證據作支撐,才能辦成鐵案。如果沒有這樣的證據,即便有明確的犯罪嫌疑人,也未必會受到應有的懲罰。

「正是如此。在自殺證據充分,他殺證據沒有的情況下,我們以自殺結案。」

李澤文加重語氣:「第四天就結案了。」

「這是正常流程,」徐雲江表情坦蕩地看著李澤文,「『緊3快7慢30』,這種說法,李教授聽過沒有?」

李澤文博聞強識,知道這個說法。所謂「緊3快7慢30」,是指的許多刑事案件,尤其是殺人案件有一個規律,大多數案件,3天之內可以破案;略微複雜有大體線索輪廓的案件,7天之內可以破,一個案件超過30天還沒有偵破,那就遙遙無期了。大數據顯示,前面這兩類案件基本佔了所有殺人案件的95%以上。

徐雲江的解釋完美的解釋了警方案卷上的自殺結論的來由——李澤文終於弄清當年潘越墜樓後警方的所有舉動,也解決了心中的疑團。

如果把警方當成一個解決問題的官僚機構來看,警方辦理潘越高墜死亡這件案子時沒有疏忽,一切合情合理,距離辦案失誤還有遙遠的距離。在「緊3快7慢30」的原則下,警方用了四天時間結案,也談不上草率。

然而,如果用較為苛刻的觀點——或者用人們理想中的精明強幹、不錯漏任何一條線索的警察形象來要求——警方的工作是有欠缺的,欠缺就在於最先到達現場的一線民警的工作不到位。這些最先到達現場、最先接觸案件當事人、最先獲取原始信息的一線民警的業務能力談不上出色,現場的處置措施也不夠得當,他們在墜樓現場的疏漏很多,最起碼,他們到達現場後,居然沒有拍攝圍觀人群的照片,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兩人說話間,郗羽和黎宇飛已經回來了,黎宇飛把煙和剩下的錢遞給徐雲江。徐雲江拿過煙,極其熟練地撕開包裝,抽出一支,卻沒有抽,拿在手裡把玩著,挺客氣的宛如一個鄰家大叔般對郗羽。

「不用謝的。」

郗羽微笑著擺擺手,嘴角的酒窩十分甜美。她在許多事情上很粗心,但也不會粗得沒知覺。李澤文支開她和黎宇飛,恐怕是有什麼事情要和他單獨談一談。

「還有一件事,李教授,我發現你對刑偵調查很了解?」徐雲江把煙從左手換到右手。

「談不上很了解,」在這樣的場合下,李澤文沒打算隱瞞來意,他輕描淡寫道:「我舅舅做了二十年刑偵工作,我耳濡目染,也了解一二。」

二十年對任何工作來說都是一個足夠長的年份了,足以讓某個人成為行業內的專家。

「二十年?那你舅舅一定是一個很有經驗的老刑偵人,」當警察的人好奇心比普通人更重的,他們的職業特點就是追根問底,徐雲江也不例外問,「你舅舅在什麼地方工作?」

李澤文沒打算讓這位徐隊長的疑惑持續太久,更沒打算藏拙,直接道:「我舅舅叫陶景森,也許徐隊長你聽說過他。」

「陶景森?」徐隊長只迷茫了兩秒鐘,臉上的表情就變成了震驚,「陶局長?是部里的陶局長?他是你舅舅?我手上還有他編寫的教材呢。」

實際上,黎宇飛在一旁瞪圓了眼睛。他是學計算機的,大學畢業後考的公務員進了公安局,一入職就分配到了治安大隊,主要做信息輔助的工作,對刑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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