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最後一頁潘越的日記翻完,郗羽默默闔上手中的日記,只覺得肩膀沉重得幾乎要塌陷了。

她此時坐在李澤文的套房裡,身邊散落數十本列印的A4紙——李澤文教授對紙質文件有種莫名的偏愛,在他的授意下,下午在潘昱民家拍攝的數十G的潘越日記照片已經紙張化,厚度足有半尺高。撇開警方案卷里的那幾頁零散的記載,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清潘越日記的全貌。

潘越從開始記日記直到去世,持續時間也僅有五六年時間,這五六年時間他都能保持寫日記的良好習慣,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上千篇日記沒有很華麗的辭藻,不太講究字斟句酌,將潘越的人生纖毫畢現的描繪出來,完整的復刻了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大概是考慮到隱私問題,之前警方保留的幾篇日記里沒有詳細講述潘越父母矛盾的細節,只有幾篇記錄他心情的日記。現在一切都躍然紙上,真相大白。

「之前沒什麼感覺,看完這些日記後才發現真的挺可惜,」蔣園說,「真是個好孩子,聰明善良,溫柔敏銳,是個難得的優秀男生。如果他沒死的話,應該當了作家——哦,肯定不是網路作家的那種級別。」

蔣園是真覺得很遺憾,這種遺憾類似巴米揚大佛被炸毀,類似圓明園被八國聯軍燒毀,類似最後一隻白鰭豚的消失。美好的東西就這樣毀滅了——蔣園覺得,潘越之死,從各個意義上來說,都是一場真正的悲劇,對個人,對家庭,對社會都如此。

蔣園的話飄入郗羽的耳朵,她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無聲地。是的,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想「如果潘越還活著,他的未來是什麼樣」,每每想起都覺得夜不能寐。

李澤文看向郗羽:「他日記里提到不少和你有關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在潘越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他日記里的大多數篇幅都圍繞郗羽展開,甚至比他那個破碎家庭的篇幅還要多得多。在李澤文看來,這些具體的細節描寫解釋了許多疑問,微妙的是,這些描述和郗羽之前的講述有一些小衝突——她只說「我們打過幾次交道,但不熟悉」,她從來沒有提到自己和潘越的交往其實不算少。

實際上,從一開始聽到郗羽關於潘越墜樓事件的轉述時,就有一個微妙的疑問在李澤文心中盤桓,那就是:潘越為什麼會對郗羽表白?

之前李澤文讀過潘越在媒體上發表的文章,他那時候就已經大致觸摸到潘越的性格——他有著真誠,敏銳的心靈,完全沒有任何被流行文化荼毒的跡象——很難想像這樣的少年會在仿效小說漫畫里的角色,在完全沒有苗頭的情況下對一名女生告白。那畢竟是十四年前,是老師和家長對早戀嚴防死守的年代,潘越是哪來的勇氣對一名不熟悉的女生表白?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正常的真實的社會節奏中,告白是在雙方建立一定感情基礎後才有的承諾約定環節,而不是用在「讓我們熟悉一下吧」的初始拉好感的環節。

郗羽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聲說:「……記得一些,印象最深的就是圖書館的那次交談了,我後來一直想,是不是那次交談給了他什麼錯覺……」

李澤文的目光落到郗羽臉上,眼神複雜,心情亦然。

他緩緩道:「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和某人度過了同一段時光,可記住的細節卻截然不同。」

他是見慣世情的人,過去三十年的所見所聞,對人生的簡介和感悟恐怕很難有人比得上,尤其是比起還是初一學生的潘越來說,更是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但是他依然被這些厚厚的日記觸動,比之前看他發表的作文觸動更深。這些日記,可以說是流水賬,可以說文筆不夠好,還可以說文字幼稚,但它就是能打動人心——真誠的心靈總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對這樣的少年,你只要和他打過交道都不可能不被觸動,即使當時的郗羽對感情這回事懵懵懂懂,但到底也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郗羽這麼多年也無法擺脫他去世的陰影,被內疚折磨至今,真的一點都不奇怪。

不論潘越之死多麼讓人遺憾,他已經去世了,他們的關注重點還是要回到案件本身。

「這些信息量挺大的,足以解釋好多事情。」蔣園拍了拍茶几上的厚厚一疊文檔,「接下來就是profile time了。」

潘越當然是個很好的男生,才華橫溢,性格溫柔,各種意義上都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能培養出這麼優秀的孩子,潘越父母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很盡責的父母,有涵養懂教育,不遺餘力的給兒子最優質的教育——這份日記可以證明這一點。雖然潘越上小學的時候,他家裡也不是沒有矛盾的,但他父母尚能有效地控制里家庭的矛盾,沒把矛盾擴大化,也不打算讓兒子知道。

「至少在潘越十歲前,這個家庭算得上和諧家庭,偶有爭吵但還算正常。當潘越的母親因為身體原因從醫院辭職之後,家庭和諧程度直線下降,爭吵較為頻繁的出現。全世界的醫生都很忙碌,潘越母親做醫生的時候也不例外,她有自己的事業,對丈夫的關注度應當不會太高。當她辭職後,全部心神收回放到了家庭中,就發現了丈夫行為的異常,在潘越小學六年級到初中一年級這兩年,矛盾逐漸突出,爭吵升級,不再刻意地瞞著孩子,我想可能也瞞不住了。隨後,潘越的姑姑一家出車禍,潘越奶奶去世,引爆了所有矛盾,」蔣園支著下巴,「因為母親的忽然的死亡,導致潘昱民轉移財產這件事被曝光,我想他自己也沒有準備。」

「這裡有一條明確的時間線,」郗羽梳理著線索,「2月份,潘越奶奶去世;3月份,潘昱民轉移財產的事情暴露;從此時開始到5月,家庭矛盾徹底爆發,夫妻二人分居;5月11日,潘越墜樓死亡。」

「不錯,幾個月時間,展現了一個『中國式完美家庭』的崩壞,好像大樹最終被蛀空,最後一陣風吹來,徹底倒地死去。」

很生動的比喻,郗羽思索了一會,又問:「園姐,你覺得潘昱民轉移財產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其實男人有一個小金庫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社會現象了,」蔣園攤了攤手,「你知道多少男人瞞著老婆還有其他賬戶嗎?」

「……多少?」

「我做了那麼多背景調查,發現結果比例是73%。也就是說,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男人會瞞著老婆藏錢,搞小金庫,說明家庭中的欺騙是常態。」

郗羽對這些事兒很難理解,但直覺這個比例太高了。

「不可能吧?」

「事實就是如此,很多老婆直到離婚也不知道老公的總收入是多少,」蔣園悠然嘆息,「這件事情沒得解,幾乎算是社會的常態了,不論古今中外皆然。」

李澤文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你這是偏見。是否有小金庫這種事情和性別沒有直接關係,而是和經濟情況、家庭地位以及感情是否深厚有關。」

蔣園說:「我覺得你這也是偏見,你是男人,當然更為男人說話。我相信數據。」

「數據要分析,我之前告訴過你很多次,」李澤文說,「需要你做背景調查的那些人,都是社會上的精英階層,他們的收入通常比妻子高許多。經濟地位決定了家庭地位,在這個階層,男人佔主導地位,在家庭中往往也是最有發言權、甚至主導了家庭的那一個。」

「我怎麼覺得你在為男人的自私粉飾呢?」蔣園眯起眼睛看著李澤文,表情明顯有些不太滿。

李澤文放下手中的日記,看向蔣園:「如果你比你丈夫收入高許多倍,你還有很多其他的收入,那你會把你的每一筆收入都告訴你丈夫嗎?」

蔣園有一瞬間的遲疑,隨後勉強道:「具體事情具體分析。這得看當時我們家缺不缺錢,我丈夫的性格如何,還得看我和我丈夫的感情是否和睦。」

李澤文說:「所以,你的回答難道不是剛剛印證了我的話嗎?」

蔣園不服氣地說:「不要老說我,你呢?李大教授,作為一個成功的高收入、高地位的精英男士,你會把你婚後的每一筆收入都告訴你老婆嗎?當然你現在還沒老婆,但你以後肯定會有一個老婆的。」

彷彿是覺得自己的話還不夠強調,蔣園說完還抬起下顎,甚至有點得意洋洋:「你能摸著自己的良心,沒有絲毫忽悠成分的回答我這個疑問?」

「會。」

李澤文一直以來的談話風格就是聲音偏低沉,幾乎沒有一秒鐘的遲疑,立刻作答,似有金石之音。

大概是李澤文回答的太快,太迅速,讓蔣園有些措手不及,她瞪著李澤文看了幾秒,然後扭過臉看郗羽:「我怎麼就那麼不相信呢……郗羽博士,你相信你這位教授的話嗎?」

郗羽沒想到蔣園調轉了問題的槍口對準自己,她用九分無奈一分震驚的目光瞪了眼蔣園,然後轉臉對上了李澤文看過來的視線,試圖從他那兒得到幾分「自己應該如何作答」的提示。奇妙的是,李澤文並沒有什麼提示,他只是看著她,或許目光還隱隱有些笑意,郗羽瞪著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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