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他們成效斐然,剛開始工作後不久,蔣園就找到了潘越的手機。

在書架上的一個收納盒裡放著潘越當年的手機和充電器,雖然這款手機是如此的陳舊,陳舊得彷彿上個世紀的東西,但接上電源後伊然可以順利開機,手機里沒有SIM卡,基本信息還有顯示。潘越的手機看來不常用,只保存十多個人的聯繫方式,都是家人和老師,還有一個孟冬;通話記錄很單調,大部分都是和潘昱民的通話記錄,基本上每天一次,通話時間通常超過10分鐘,除了和父親的通話記錄,還有一通和他班主任鄧玉梅語文老師周宏傑的通話;簡訊是最少的,整個手機里存儲的簡訊不超過十條,大都是給他父親發的,基本上都是書名,說自己要某某書,請爸爸買回來。這台手機充分說明了潘越和絕大多數學生比起來都更靠譜一些——相比玩手機,他更喜歡看書。

他們在書架的第二格找到了潘越的日記並拍了照。整整齊齊的十本,被潘越的父親放在一起。除此外還有課堂筆記本和作業本,厚度起碼有二十厘米,充分展現了一個接受應試教育的學生流下的汗水。這些不過價值不大,李澤文看過之後放棄了拍照的打算。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爸爸,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保存下來。」蔣園翻著日記一張張拍照,輕聲道。她動作熟練,翻頁和拍照速度配合得當,只要有心還是可以看清字句。

「是啊,我家還算保存得比較多,但我中學之前的筆記本也都賣了廢紙……」

「所以還是要有錢,房子多。你知道我之前調查過一個作家,他專門買了好幾套房子專門用來放讀者來信。」蔣園說,「人這一生需要和製造的東西還是挺多,衣服鞋襪,學習資料等等,普通家庭就那麼幾十平米百來平米的房子,根本只裝不下那麼多的過往歷史,也只好賣廢品。」

隨後一行人仔細查看了書架上的圖書——書架上的書挺多,大都是名著,從一千零一夜到福爾摩斯,從巴爾扎克到海明威,一套英文版哈利·波特系列就在書架的第二層,只有一到五卷。他沒能看到後面的結局。

「這裡有一些詩集,比如《泰戈爾詩選》、《草葉集》,但沒有其他的英文詩集,至少沒看到英文原版的詩歌選集。」郗羽說。

「是。」李澤文的目光掃過書脊,簡短回答。

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詩歌可能許多英國文學書里都有收錄,但潘越的藏書里,一本都沒有。那麼,潘越是如何接觸到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詩歌並將之翻譯成了中文?

兩個可能答案是:他從某處借來了一本書,然後他還了回去;從某處借來了一本書,他去世後這本書被人悄悄取走,和他那個消失的素材本一樣。

是的,潘越初中階段使用的素材本也沒找到——眾人翻遍了書架也只找到了他小學階段使用的素材本。

這本素材本和日記本外觀相似裝幀相仿,書頁的紙張也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素材本厚很多。根據素材本里的幾個時間段可以判斷他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才掌握了養成了整理素材的習慣。

寫作這種事情,古今中外都是一回事,都要從模仿開始,當你在一本書里看到了精彩的句子時,恰好這個句子又能表達你的心靈感悟,難免就會想把它抄寫下來。潘越的情況也不例外,摘抄的內容比較豐富——有名人名言,比如高爾基和到法布爾,有古代詩詞,從李白到蘇軾,有精彩的場景描寫,寫人寫景寫物。

這書房的三個人都是閱讀量極大的專業人士,李澤文尤甚;而做這本筆記的潘越當時還是小學生,閱讀的範疇基本上都是「經典名著」一類,因此這本摘抄的素材本的內容,三個人幾乎都可以看出來歷。

李澤文說:「不用拍照了,價值不大,沒有原創內容。」

「可惜沒有初中的素材本。」郗羽說,「這個應該重要一些。」

蔣園目光深沉:「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找到了那個素材本,估計事情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李澤文將這厚厚一本素材本放回書架上:「這的確是一條思路。」

「拿走這個素材本的人肯定是對他很熟悉的人,比如親人、同學、老師……」蔣園說著有些輕微的泄氣,「說來說去還是這些人。」

郗羽微微蹙著眉心,她抬頭看向李澤文:「我在想,他的素材本不見了,居然也沒有人起疑嗎?」

李澤文道:「恐怕的確如此。對警方而言,筆跡更重要,只要『遺書』上的字是潘越寫的,只要『遺書』是在潘越書包里發現的,他們不會糾結這張紙的來源,並且,這素材本的紙張和日記本的紙張一樣,警方很自然地認為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至於潘越的父母,也不會知道青春期兒子的每一個舉動,他們知道他看書的時候做了筆記,但也就僅此而已;再說同學,就連他最好的朋友孟冬也對他記錄素材的事情不以為然。同時,潘越的性格也決定了他不會告訴別人自己在看什麼在寫什麼,孟冬轉述過他的一句話『閱讀是一件相對隱私的事』,如果孟冬沒說謊,這句話是很有意義的。更重要的是,當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日記上,這個沒有原創內容的素材本是否還在不是關注的重點。」

「像你這麼說,」蔣園質疑,「如果大家真的都不太關心他的素材本,如果潘越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錯,那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知道他翻譯了一首悲觀絕望的英文詩?」

李澤文沒有直接回答,他轉過目光看向窗外,窗外的大樹蔥蔥鬱郁,樹冠宛若波濤翻滾的湖泊。在樹冠里棲息的夏蟬不知疲倦地鳴叫。蟬的生命如此短暫,是一種很短命的生物,要在地底下生存三到九年,經過這漫長的地下黑暗生活,最終拱出地面,爬上樹枝,享受陽光下短暫的幾十天後死亡。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平靜道:「這就是我們此刻要面對的問題。」

最後他們發現了另外一些比較有價值的東西,那就是兩套相冊。

相冊里的幾百張照片記錄了潘越的一生,從一個胖乎乎的小嬰兒變成一個清秀的男生,從蹣跚學步到背著書包上小學,還有各種旅遊的照片……每張照片後還用娟秀的字體寫上了照片拍攝時間。他是個很上相的小男孩,照片里的他挺俊秀可愛,絕大多數時候都面帶微笑。

「每一張都有日期,日期的字體很娟秀,是潘越的母親寫的。」蔣園說。

照片里的一家三口面帶笑容,父親儒雅帥氣,母親知性秀美,兒子活波可愛——再加上良好的經濟條件,這一家人從照片里看上去,簡直是「中國好家庭」的樣本家庭。

郗羽看得百感交集。隔著那麼遠的時間和空間,她第一次對潘越有了更鮮活的感受。

潘越對她來說,大部分時間裡他都近似為一個符號般的存在,常常從她腦子裡跳出來咬她一口。但說到底,她對他並不了解,也不知道他有著什麼樣的人生,現在,潘越這個人的形象一點點從照片里凸顯出來。郗羽看到了他的過去、現在……甚至還有未來,原本可能有的未來。

直到李澤文伸手過來,修長的手指將相冊合上取走,郗羽才被驚醒。

李澤文深深看一眼她:「準備走了。」

離開前,蔣園還簡單清理了一下三人留下的各種痕迹——主要是腳印,她背著的書包宛如機器貓的口袋,裡面裝有一個巴掌大的小風扇,她用風扇對著地面的灰塵吹了三分鐘,使得地上的浮塵看上去比較均勻,掩蓋住三人的腳印,以郗羽大氣動力學博士的眼光來看,被吹散又聚集起來的灰塵狀態肯定不如正常狀態下浮沉的自然堆積,但不是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雖然這番舉動其實沒必要的,以這個家目前的狀況來看,也許接下來幾年時間裡潘昱民都不會過來。

「要謹慎一點。」蔣園說,「我們這行最需要謹慎了。」

「……」

郗羽無言,這下午的所見所聞就像一場著名教授精心準備的大課,不論她是否願意,她都覺自己又學到了一些知識——雖然她希望,這些知識這輩子再也不會被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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