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孟冬沒想到自己和郗羽兩人來掃墓,現在回去時就只剩了自己一個——有點出乎意料,但他向來都是個隨機應變的人,因此選擇獨自一人駕車回城。

他整理著思緒,一邊開車一邊錢方堂打了個視頻電話。

錢方堂現在在矽谷當碼農,夏令時和中國的時差十五個小時,在中國,現在是下午三點,在美國現在是凌晨零點。孟冬不認為錢方堂睡覺了——計算機系的標準宅男都喜歡在晚上幹活,錢方堂也不會太早睡覺。

果不其然,電話一撥通,沒過幾秒,戴著眼鏡有著一張圓臉的錢方堂打著哈欠以一臉和代碼幹完仗鳴金收兵的表情出現在了視頻的那一頭。

「孟冬,怎麼現在給我打電話,有什麼事情?」

孟冬就打擾他休息的事情表示了歉意之後就很快的把話題轉開:「有點事情想問你,很快,不會耽誤你睡覺的。」

「說說說。」

「是關於郗羽的……」孟冬言簡意賅地把郗羽剛帶著男友的事情告知了錢方堂。

「啊?她有男朋友了啊?」錢方堂吃驚地瞪圓眼睛,「她不是說一心學術專註科研不談戀愛的?怎麼居然有男友了?你沒弄錯?」

「我當然不會弄錯。」感覺自己被這個宅男鄙視了情商,孟冬簡直有點無語。

大二的時候,孟冬選修了計算機系的雙學位,除了上本學院的課程他還常常去計算機系蹭課。他和錢方堂就是蹭課時認識的。錢方堂個性開朗很講義氣,幾輪啤酒後兩人成了朋友。作為計算機系的宅男,錢方堂在找女友的問題上,一直是一名困難戶,孟冬挺成功的把自己的一位關係很好的女同學介紹給他當女朋友,兩人的友情又進了一步——不過隨著錢方堂的出國,這段典型的大學校園戀情也無疾而終了。

幾年下來,兩個人畢業,友情卻沒有散去。錢方堂去美國後,兩人依然保持著相當不錯的關係,他時不時地通過錢方堂的渠道順帶問上幾句著郗羽的事情。他對錢方堂對解釋是:郗羽是他中學同學,是當時學校的女神,自己曾經有點憧憬她,現在對她依然有點好奇。作為男人,錢方堂挺理解孟冬對「曾經心中的女神」的這種好奇心,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過總體而言兩人的聯繫並不頻繁,畢竟兩人的工作和學業壓力都大,幾個月才能聯繫一次。

郗羽憑藉容貌和相當優秀的成績在波士頓的留學生群體——尤其是男性留學生中知名度不錯,大家都了解她對戀愛的態度,而她這五年的實際行為也證明了她一五一十的踐行著自己的話。在她拒絕超過二十名異性之後,「郗羽嫁給了科研以後會成為滅絕師太」就成了一個常識性的知識。而這個常識也隨著錢方堂的數次重複深深印刻在了孟冬的腦海里。

在他的腦海里,他覺得郗羽就得獨身才對,不論如何都不應該有男朋友。

「她男朋友是她在美國時認識的,叫李澤文。你認識嗎?」

郗羽的交際範圍是相當狹窄的,孟冬有理由認為,她的這位男朋友也一定是留學生圈子的人,錢方堂認識的可能性相當大。

「咦,這個名字有點熟悉呢,」錢方堂果然沒表現出陌生,他琢磨著,「他長什麼樣?」

「相貌算得上帥,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戴眼鏡。」

「稍等,等我放狗一搜。」

二十秒鐘後錢方堂「噢噢噢噢」的叫起來,然後一張照片甩過來,「是不是這個人?」

「正是他。」

「居然是這位李教授啊,」錢方堂一臉三觀破碎的樣子,他揉著頭髮嘀咕,「原來郗羽和他在談戀愛啊……原來是這樣啊。郗羽這是想開了還是怎麼的……」

孟冬急於獲取信息,便打斷朋友的碎碎念:「你認識他?」

「準確的說,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我們兩校的中國留學生不知道這個人都難。大牛一位,超級大牛一位,」錢方堂用自己能想到的最誇張的語言和最快速的語句介紹了一下李澤文,「……雖然他研究什麼我不知道,但履歷總不會說謊的。我發鏈接給你。」

「他居然是政治學教授?」李澤文的履歷可以震撼到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孟冬當然也不例外,他說,「看起來很年輕。」

「是啊,要是超過四十歲取得這樣的成就我也不會說他是『牛人』了。我給你的學校官網裡有介紹,你抽時間看看就知道了。」

錢方堂一邊說一邊發了個鏈接過來。孟冬略略思索,一腳剎車把把車停在應急車道上,伸手點開了鏈接:網頁左側是李澤文的正裝半身照,右側是他的簡單履歷。

孟冬手指滑動著頁面,又問:「……他為人如何?」

「這我怎麼可能知道?我哪兒有機會和他打交道,」錢方堂很西式的聳了聳肩,「你看他的書和論文,就算達不到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程度,那肯定差不太多了,總之是閃閃發亮熠熠生輝的存在,和我們不是一個級別的。」

錢方堂在最初的吃驚後也平靜下來——他的吃驚是基於好奇心的衍生產品,平靜後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郗羽雖然說不談戀愛,但是人生的境遇誰說的准?比如他自己天天發誓再也不熬夜了但是還是在熬夜,也許郗羽什麼時候改了主意決定談個戀愛也不奇怪,畢竟她又不是真正的石頭——尤其是對方的條件如此之好,很能打動人啊。

「還有最後一件事,」孟冬說,「你們上個月畢業典禮的時候,這位李教授來了嗎?」

「來了。」錢方堂這次答得又快又肯定,「我剛剛就想說呢。」

畢業典禮那天開完大會之後,大陸的中國留學生們還聚在一起拍了個照。錢方堂本人對郗羽沒什麼特別的想法,他覺得她很有女神氣質但他內心更偏愛小巧可愛類型的女性,不過因為孟冬的關係,他對郗羽的關注度還是比較高的,會後還和她聊了幾句,問她的家人來了沒。郗羽當時說她家人工作忙,而且機票貴所以沒來美國。拍完照後他瞥到了郗羽和一位穿著黑色學位長袍的年輕男人站在樹下聊天,當時整個學校都處於混亂狀態,學生家長遊客擠滿了學校的每個角落,校園宛如一鍋煮開的粥,錢方堂沒機會沒有沒多想,以為是學校的哪個老師哪個博士和郗羽問路聊天呢,很快把這個細節拋之腦後。現在想起來,和郗羽聊天的那個人,不就是這位李教授嗎,說起來,她手裡當時還拿著一束鳶尾花?

孟冬說:「好的,我知道了,謝謝。」

錢方堂一邊打著個哈欠一邊說「不客氣」,和他道了晚安,掛上了電話。

孟冬穩當地開著車,因為剛剛短暫的停車,前方的奧迪已經消失在彎道的盡頭,他的眼眸逐漸暗沉了下來。

他沒想到自己和郗羽兩人來公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回家,一向精明的他無法準確形容的自己的心情,就像一鍋亂七八糟的八寶粥,什麼情緒都燉在一起,壓根分不清。

今天早上郗羽打電話給他,他是吃驚的。他和郗羽當年固然有一些交情,但這份交情不足以讓她在十幾年後專程給自己打電話——畢竟兩人相隔可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十幾年的時間啊。

為什麼忽然和自己聯繫?答案很明顯,那就是潘越。只能是潘越。

有了潘越這個聯繫,他認為郗羽不會忘記自己,這並非自戀,而有著絕對的自信。

除了潘越的家人外,潘越之死給自己和郗羽帶來的影響恐怕是最大的。「潘越」兩個字就像一條若有似無的鎖鏈,將自己和她兩人連接起來,哪怕兩人相隔上萬千米,也是不可能斬斷的紐帶,因為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度過了同樣一段困難的時光。

他立刻約郗羽見面。見面後郗羽說要給潘越掃墓,完美的應證了自己的想法。

即便看過她在國外的照片,即便知道她的近況,但是活生生的郗羽給人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她的相貌和當年比起來當然成熟不少,但笑起來時臉頰的可愛酒窩絲毫未變,那瞬間他有一絲恍惚。

兩人的交談很順暢,毫無生澀之感,他們雖然身處不同的圈子,但對人生都有著一種緊迫感,都有著認真的生活態度,他們能很快的理解對方,彷彿這些年的行走在不同的人生路上的經歷猶如一夢。

孟冬和大部分同時代的中國孩子一樣,是家裡的獨生子,一直以來過著養尊處優的「小王子」生活,親人們身體健康,他零花錢充裕,還有電子遊戲可以玩,每天都覺得人生最困難的事就是早起上學,壓力、挫折、反思人生等等情緒完全沒有出現過,直到潘越的死改變了一切。他從潘越身上學到了人生的最重要一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他當然知道人是要死亡的,但那之前他以為只有很老的人才會死亡。潘越是他的同齡人,兩人的認識時間之久,已經超過了他人生中的一半的時間,潘越會死,自己會不會也會死呢?和潘越比起來,自己簡直一無是處。潘越去世了,留下了上百篇發表的文章,而他如果死了,還能留下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吧,大概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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