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兩人多年不見,互相之間總是有難以掩飾的生疏感,但這也是「舊友」重聚優勢,隨便聊聊過去這些年的事情,也是足夠好的談資了。

孟冬說起這些年的經歷。他當年考入了京大金融系,本科畢業後去了港城,在世界著名投行工作了三年;隨後他又回了京,跳槽去了另一家著名的證劵公司工作,他在第二家公司工作的一個老闆自己跳槽出來開了家私募基金公司,他也跟著這位老闆獨立出來,現在是這家私募基金公司的股東之一了。

就在他已經辭職但尚未到新公司工作之時,他爺爺生了病,他自小和爺爺感情深厚,於是和新老闆請了幾天假,回來探望爺爺。

「你爺爺病情怎麼樣?」郗羽問。

「人老了,各種器官衰竭,醫生也沒什麼好辦法。」孟冬說。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然經過,郗羽陪著他惋惜了一會人生無常又把話題轉回去。

「這些年你也很厲害,能在金融圈做得這麼出色。」

郗羽想起了MIT的諸多傳說——多少理科Ph.D覺得深陷學術毫無錢景可言,於是一頭扎入金錢永不眠的華爾街。

孟冬攤手一笑:「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

「……什麼?」

「大城市生活壓力太大,房價也太貴,還要養家糊口,」孟冬道,「不拚命不行。」

「我也聽說過,首都的房價是很貴。」郗羽好歹也聽王安安吐槽過房價問題,於是也附和了一句。

孟冬深深看她一眼,覺得她對這些過於沉重的金錢問題可能沒多少認識,於是岔開話題:「你怎麼想起跟我打電話的?又怎麼知道我的聯繫方式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倒是早就準備好了。

「我這次回國後,拜訪了一下曾經的老師們,就是周老師劉老師他們,然後又問了一些人,從他們那裡知道你的聯繫方式的。」

孟冬認可了這個回答,又問:「所以,你這次來找我總是有什麼事情?」

「……潘越。」郗羽很慢地說,「我想去給潘越掃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應該知道他的墓地在哪裡吧?」

孟冬臉上的笑意散去了幾分,表情逐漸凝實,但看得出,對郗羽的要求,他沒有很吃驚。

「是的,我知道。」他說,「吃過飯我們就去。」

餐廳上菜很快,很快,一道道挺精美的泰菜就上了桌,岔開了這個讓人覺得悲傷的話題。

「說點別的,剛剛電話里沒說得很詳細,你當年轉學到安縣中學後怎麼樣?」

郗羽轉著杯子,明知故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轉學去安縣中學了?」

孟冬也沒諱言,直接道:「你轉學後,我問過老師們。」

他的說法和老師們的描述是一致的。

郗羽於是介紹了自己這十多年的歷程,孟冬挺認真的聽著,時不時問一些細節,比如轉學後的高中生活如何度過的;高考的時候,她怎麼選擇了大氣科學這個專業;大學四年她的經歷;在美國這幾年的經歷……看上去的確對她這些年的生活非常非常有興趣。

「說實話,我還以為大學也能跟你當校友,我覺得你應該也可以考上京大的。」

「高考的時候發揮不太好,差了一點。」

「很可惜。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孟冬說,「如果你在京大,也許最後未必能去MIT深造。」

「我運氣比較好。」

這是她的真心話,能去MIT確實是一件相當有運氣的事情,以至於她覺得本科四年大大小小的倒霉經歷也物超所值,畢竟遵循了「人品守恆定律」吧。

「是的。我聽說你是因為一位MIT的教授來到南大做短期學者,你和他交流後,他非常欣賞你,於是邀請你去美國讀博士?」

孟冬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郗羽十足震驚,她腦子裡各種念頭紛至沓來,簡直沒法思考,只能下意識詢問:「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一直有關注你。」

「啊?」

「不要誤會,我不是跟蹤狂。」孟冬隨後解釋了原因,「因為你是金子,在什麼地方都會發光。」

在這個信息時代,獲得一個人的信息很簡單,尤其是郗羽這樣成績出眾得閃閃發光的人。知道郗羽轉學的去向後,接下來的事情就好預測了。譬如當年高考後,安縣中學的網站上就掛出了光榮榜,裡面就公布了郗羽高考成績和她考入南大的消息;在南大大氣學院的網站上,也會定期公示獎每年的獎學金獲得者和優秀畢業生的去向。尤其有意思的是,大氣學院的網站上還刊登了一些學生寫的「求學感言」之類的感悟類文章,在其中一篇文章里,就有人寫下了「我的同學郗羽是如何得到了美國教授的喜愛最後去了MIT」的故事——這故事確實有傳奇性,也難怪有人要將之寫到文中。

在浩瀚如海的INTERNET網路里,零零散散分布著和不多的郗羽有關的信息,孟冬這樣的有心人,手持一條細韌的蛛絲,把郗羽生活中的一些重點章節串了起來,串成了她的整個人生。

郗羽慢吞吞盛了一勺湯到自己碗里,用一種乾巴巴的語氣回答:「你還真是有心了……」

孟冬自然看得出郗羽身體的僵硬,也沒揭破,他把那盤大蝦推到郗羽面前,示意她夾一個。

「其實不僅這樣,我還去安縣中學找過你。」

她瞪大眼睛:「什麼?你找過我嗎?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去過安縣一中一次,唯一一次。」孟冬語氣沉緩,「就是潘越去世那一年的十月。我在安縣中學校門口看到你,明明已經過了好幾個月,我看到你精神很不好,瘦得很厲害,真的,瘦得快脫了形,我估計那時候你也許連八十斤都沒有。我想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所以沒去打擾你。」

「你到安縣中學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嗎?」

郗羽瞪著這位老校友,百思不得其解。說真的,自己當年和的孟冬的關係,真的沒好到「轉學後還念念不忘」的程度啊。

「有一些不確定的事情,我打算問你。」

「什麼事?」

孟冬沒有回答,他看了看滿桌的吃剩下的食物。兩個人胃口都不大,還剩了許多菜,也是夠浪費的。

「吃好了嗎?」

「當然。」郗羽點頭。

孟冬從來不是拖拖拉拉浪費時間的人,當即叫來服務生結賬。

「那我們走吧。」

潘越的埋骨之地是在城郊的靈園,距離南都市區近三十公里,孟冬開了車來,一輛黑色的大眾,他說是他媽媽的車,回南都這幾天,他因為動輒要跑醫院看爺爺,於是拿來開一開。

安靜的公墓坐落在城郊的山上,獨佔了一整片山,正對著一江奔騰的河水,看上去風水不錯。車子可以直接上山,進墓園的山道旁邊有一些賣鮮花和紙錢的小店,今天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店裡一個人都沒有,店主坐在房間里看電視,電視機很小,在黑漆漆的房子里閃著白色的熒光。

停好車後,郗羽下了車,買了一束馬蹄蓮捧在手裡,孟冬也買了一束白菊。

這是一片佔地廣大的墓園,兩人沿著成排松樹的道路向山坡上走了幾分鐘,視線所及所見儘是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墓園沒有疏於打理,墓碑看上去都乾淨整潔,銘文也是千篇一律,生卒年,子女何人,何人所立。在過於燦爛的夏日下,墓園依然冷清,舉目望去,這片山頭毫無人煙,冷清得讓人連說話都怕驚擾了這些孤寂的靈魂。

但唯有一塊墓碑的銘文與眾不同。

墓碑上只有寥寥幾行字,第一行是:愛子潘越之墓。

第二行是生卒年。

落款更加簡單,無姓無名,只有五個字:愛你的父母。

除此外,墓碑上再無任何文字。

潘越的父母立碑時的肝腸寸斷,積累在心中的內疚和自責,隔著十四年的時空,毫不留情地直直衝到了郗羽的鼻尖,將她所有的打算都沖得亂七八糟,毫無章法。

孟冬半蹲下身,把手中的白菊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

他輕聲道:「潘越,郗羽來看你了。」

太陽躲到了雲層後面,金色的陽光隱去,一點點熏熱的山風襲過兩人的面頰。

遲遲沒有得到郗羽的回應,孟冬側過頭去,然後大吃一驚。

「你哭了?」

再美的美女哭泣的時候都不會漂亮到哪裡去,電視里那種兩行清淚划過臉頰的哭泣場景,主要是藝術加工而成,表演成分居多,正常人不是這種哭法。此時的郗羽就是正常人的哭法,種傷心到極點,眼淚糊了滿臉但卻沒有什麼聲音,五官皺到一起,和「梨花帶雨」這幾個字沒什麼關係——但是孟冬還是覺得心臟猶如被人拿著木棒抽了一記,他能料到郗羽看到潘越墓地的時候情緒會起伏波動,但是沒想到她居然那麼傷心,遠非一句「愴然而啼下」可以形容。

孟冬想,這份傷心裡,到底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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