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李澤文是何等人,當然聽出了郗羽未說出口的潛台詞:「GFDL最近那邊有聯繫你嗎?」

「沒有。我前幾天給研究所的老闆發了郵件問了下,他說美國那邊沒什麼變化,還在審查。他叫我暫時安心。」

李澤文道:「你的工作應該暫時問題不大。」

「啊?你有消息嗎?」郗羽的眼睛「噌」地亮起來。

李澤文不答反問:「全美的大氣海洋研究所有多少外國人?」

「大約有三分之一?或許更高一點,百分之四十。」郗羽按照自己所里的情況,做了一個估算。

正如郗羽之前形容的那樣,大氣科學是二級學科,工作辛苦也賺不到打錢,就業面窄——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對這種學習壓力大、能力要求高的專業興趣不是特別大,但對大氣的研究總歸需要有人去做,因為人類就生活在無處不在的大氣中——因此這一行當外來人員很多。

「不錯,做理論的外國人比例很高,」李澤文伸出手在桌上一敲,「畢竟你是做理論研究的。研究所需要有人幹活,美國本土學生的數理水平越來越差,微分方程都沒學好還學什麼大氣科學?沒了外國留學生,一半大氣海洋研究所都無法運營。你的職位也並不要緊,暫時並不屬於被『鬥爭』的範圍。」

「那就太好了。」郗羽略微鬆一口氣。

和GFDL的合同期是兩年,她打算在這個安靜的研究所安安穩穩呆上兩年,做兩篇漂亮的論文——她原以為這個目標輕而易舉可以完成,沒想到忽然橫生枝節,此時聽到李澤文說「沒什麼問題」,發現自己的目標似乎還能持續下去,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但你也要規劃後路,幾年後就難說了。」

郗羽瞪起了一雙大眼睛:「怎麼?」

「跟國會山的人打聽了一下,他們準備在接下來的幾年內通過一項新一輪的法案,法案的內容大概是,在學術領域裡將會加重『政審』的分量,越來越排擠外國人——尤其針對亞裔的現象會越來越嚴重,不會有太大的轉機。」

科學界從來也不是象牙塔,美國的學界和政治界經濟界的聯繫非常密。科學家們也要面對人生的種種需求與衝突——你想升職吧?你想成為學界大牛吧?那就多發論文。發論文的要做研究,研究的經費哪裡來,人員從哪裡招?需要的時候,科學家們玩心計和手段也是在所不惜的。在這種大環境下,許多學者都身兼數職,不會純潔得和小白兔一樣。他們為政治家站台,在大公司拿顧問費,郗羽的導師就拿著幾個團體的顧問費,至於李澤文這樣的政治學教授不跟國會山扯上關係,反而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啊?他們真打算這麼做?美國可是個移民國家啊。」郗羽瞪大眼睛,「他們是要把移民,還是高學歷移民趕走?」

「歷史都是相似的。人種、經濟、文化、意識形態等問題彙集在一起,的確緩慢的拉扯著美國這輛列車駛向新一輪的排華法案——不過吃相會大概會比一百年前好看點。」

郗羽思索著,扯了扯自己的發梢。她對美國當然沒什麼深刻的感情,美國的學界當然也不是天堂,但求學這幾年多少她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第一大國在科研製度科研人才培養上的優越性,雖然各種小毛病層出不窮,但依然比這個地球上的任何國家都要好,說一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是很貼切的——這個制度基本上會給全世界熱愛科研的人一條出路,自己這些年的年的成長也受益於這個制度,此刻親眼目睹著這個制度逐漸走向瓦解,心情有那麼一點複雜。

郗羽想了想,又問:「教授,那你知不知道田教授的近況?」

「她找了一個專業做人權問題的律師,現在已經保釋回到家裡了。順利的話,一兩年應該可以解決這件事吧。」

「一兩年?」郗羽對美國的法律的了解真是不太多,她嚇了一跳,「要這麼久?」

「美國法庭流程很慢,一年已經很快了。」

「……不論如何,希望田教授可以安全無事啊。」郗羽重重呼出一口氣。

兩人邊吃邊聊,這頓早餐吃了半個小時,服務員半小時後進了屋,清理桌面。

郗羽覺得接下來的話題務必轉到正事上來——她從自己隨身的大挎包里翻出筆記本和筆,清了清嗓子道:「教授,我昨晚在家裡整理了老師們的聊天內容,就在這裡。整理這些談話內容的時候,我總結出來了幾點關鍵的線索。」

李澤文伸手拿過筆記本,大致掃了一眼,隨後放到了一邊。

「說說看。」

「首先,昨天鄧老師提供了許多線索,她和我們的觀點一樣,也認為潘越不太可能自殺;其次,潘越有渠道拿到國外的圖書,也有能力翻譯一首外文詩。」

「再其次,潘越很可能知道誰傳播了謠言,至少他心中是有一個懷疑對象的。我想,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潘越去找這個傳播流言的人問詢,然後發生了種種事件,導致他墜樓。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入手,找到那個散播謠言的人。」

李澤文看著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昨晚大概又沒有睡好,大概一晚上都在想這個問題。

「除此外,我們還可以利用其他線索。」

李澤文用鼓勵的語氣讓她繼續說下去:「是什麼?」

「如果潘越真的是被謀殺——根據法醫報告,潘越死於墜樓這件事沒疑問,但他有沒有可能是被人欺騙甚至存心推下去?要發生這種情況的話,他應該相當相信這個人,毫無戒心。」

分析相當合理,李澤文自然不吝誇獎:「不錯。這的確可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難得被自家教授誇獎一次,郗羽對自己對信心更足了,繼續說:「同時,此人能把他翻譯的詩偽裝成遺書,對他一定相當了解,有途徑和機會看到他的日記本。畢竟了解他才可能知道他筆記本上的翻譯詩歌並巧妙地加以利用。」

李澤文聽她說完後徐徐指出:「問題在於,潘越墜樓的那個下午,沒有立刻回家反而在初三樓層到五點半的人的所有人都滿足這兩個條件。」

「……」

郗羽啞口無言。的確,當天放學後留到五點半的人,除了她自己外,還有兩位老師,孟冬,以及兩名值日生。兩位老師對潘越相當了解,潘越對他們的信任程度絕對很高;然後是孟冬,和潘越是多年好友兼同桌,就算兩人有點矛盾,但孟冬要翻看潘越的筆記本找到一首詩歌毫不困難;最後就是兩名值日生,他們和潘越的關係比較疏遠,但大家都是同班同學,也難說他們一定沒有看到潘越筆記本的可能。

「同時,根據警方的記錄,監控沒有拍攝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五人在潘越墜樓之前就已經離開了學校。」李澤文道,「而且警方也沒有對這五人的回家時間做更具體的調查,比如詢問他們的家人了解他們的回家時間。」

「……」

「你可以想像這樣一種可能,」李澤文接著道:「你們的教學樓有兩部樓梯,分別在教學樓的兩端。潘越墜樓落點在其中一部樓梯附近,倘若有人在樓頂上造成了潘越的死亡,想像一種可能此人可以從另一部樓梯下樓,偷偷離開——我估計,此時初三年級的人都圍聚在潘越身邊,極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有人下了樓。」

「是的,當時情況很混亂。」郗羽說,「我就在現場……」

雖然郗羽當時受刺|激太大記憶有些混亂,但她到底沒得失憶症,對當時的情況還有些模糊的印象——教學樓前全都是從教室里湧出來看熱鬧的學生,他們在一起交頭接耳好不熱鬧,老師們忙來忙去維持秩序,在這樣混亂驚恐無序的情況下,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是很難發現的。如果這個人本身又是學校的師生,那跟無從發現了。

郗羽定了定神:「這樣的話,我們就不能從『誰能接觸到潘越的筆記本』這件事上入手了……就要從其他角度開始查這件事了。」

李澤文不做聲,示意她繼續發表言論。

「動機。」郗羽說。她好歹也看了十本八本推理小說,這點想像力還是有的,「我們要找到動機。」

李澤文以一種很小很妙的弧度彎起嘴角,對她露出一個「孺子可教」的笑容:「不錯。」

被李澤文嘉許,郗羽精神振奮得很,她又翻出了一個筆記本,展示給李澤文看:「我昨天晚上在家裡翻出了以前的書和筆記本,找到了幾位同學曾經的聯繫方式,我想接下來應該聯繫我之前的同學,看看能不能從他們那裡獲取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李澤文看了一眼,卻沒接,只道:「這點不用擔心,有專業人士負責。」

郗羽完全沒懂:「什麼專業人士?」

李澤文沒解釋,轉開了話題:「先不提這個,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問你。」

「什麼?」

李澤文拿手指敲了敲她的筆記本:「跟我說說你印象中的程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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