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還記得這個比賽嗎?」李澤文點了點校志上和潘越有關的條目,「潘越獲得徵文比賽一等獎。」

郗羽當即回答:「記得。學校有宣傳。」

「記得這麼清楚?」

「除了學校的宣傳外,周老師還在作文課上對我們仔細講了這篇作文,這也是他第一次在作文課上講我們同齡人的作文,所以我印象深刻。在這次獲獎之前,我對潘越沒有很深刻的印象,只大概知道他作文寫得不錯,常常在期刊報紙上發表文章。因為我爸媽的工作關係,我一直覺得發表文章沒什麼難度。但這次徵文是現場寫作,寫作時間僅有兩個小時,潘越寫得比很多高年級學生還要好,這就是真的靠實力了。我覺得如果我在現場,很可能一個字都憋不出來。」

「周老師第一次在作文課上講同齡人的作文?正常而言,很多老師都會把自己學生中的優秀作文拿來當範文。」

這位李教授會提出這個可能性真是一點都不奇怪。郗羽想,他也干過類似的事情——他時不時的,也會讓Paper寫得最好的那個學生講解自己的寫作思路。

「周老師一般不會這麼做,他的確讓我們跟潘越學習,但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的把他的作文當作範文講解。他一般只給我們給我們講解名家的作品。」

「他給你們講什麼名家、什麼作品?」

「他說從名著營養豐富,從裡面學東西會比較快,」郗羽想了想,「比如老舍、海明威、普希金、狄更斯、拜倫之類的。」

李澤文道:「比較典型的文學青年的閱讀取向。」

郗羽說:「周老師是中文系畢業的,看這些名著很正常。」

李澤文轉開話題:「那潘越的作文里寫了什麼?還記得嗎?」

郗羽說:「記得。大概是說『我』生活在三十年代,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生活,夢想是讀書。『我』運氣很好成功圓夢步入學校,但日本人的炮彈炸死炸傷了好多人,我的夢想也破滅了,於是我扛起了槍走上戰場——文章最後揭示這個『我』就是潘越的外公。」

李澤文讀過不少潘越在期刊上發表的文章,但沒有看過這篇獲獎作文——可見再好的資料庫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搜集信息的渠道永遠不能只依靠電腦。

李澤文隨口道:「結構精巧,也很投巧。」

「『投巧』,什麼意思?」

「我認為可能是真事,所以他比別人佔了先機。」

「確實有這個可能……」和這次得獎相關的許多細節都已經被郗羽淡忘,但文章給他的感覺還在,「但他勝過許多高年級學生得獎,肯定不是因為題材投巧,原因確實是因為文字本身出色。我記得這篇作文的文字很有張力,讓人身臨其境。」

李澤文道:「我說的投巧是形式上的取巧,徵文比賽必須要在形式上表現出色才能博得最初的關注,但最後拿到大獎,則必須要靠文字取勝。潘越對文字的掌控力非常強,以他這個年齡來說極為難得。」

李澤文說著,看了郗羽一眼。

在這麼多年後,估計她早就不記得自己當年寫了什麼作文,卻依然能記得潘越的大作,這就是好文章的感染力——哪怕這個人已經不在世上,他的文章依然可以感染世人。

「在他出事前的四月二十六日,學校進行了期中考試,潘越期中考試成績如何?」李澤文瀏覽著校志,問她。

「……這我就不知道了……」郗羽想了想,「他的成績還不錯,中考成績差不到哪裡去。」

她和潘越畢竟不是一個班的,平時來往極少,而且十幾年前初中生們還是比較講究男女大防的,她對潘越的日常生活了解極少。

李澤文也沒指望她能記住那多細節,「嗯」了一聲,手指指向了書頁中的某一行:「南都二中每年都會舉行一次大規模的元旦晚會,你在二中的那一年的元旦晚會上,你們班的舞蹈獲得全校二等獎。」

「是啊……這點事我也記得。」

語氣如此肯定,李澤文又抬眼看了郗羽一眼:「你有參加舞蹈比賽?」

郗羽「呃」了一聲:「有的……」

這件事在李澤文意料之中。她所在的班級全班人數五十二人,女生不過半數,憑郗羽的身高和長相,不選她參加舞蹈隊根本說不過去。

「二等獎應該是個不錯的成績?全校這麼多班級,獲得一等獎僅有三個班。」

「成績確實很不錯……大概是因為我們練習很刻苦吧。每天中午也要練,晚上放學了還要練,周末還要抽半天時間來練習。」

「給你們編舞的是誰?」

「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她要求比較嚴格。」

「你們跳的什麼舞?」

「我也說不好,民族舞?就是穿著古裝,撐著一把傘跳的那種。」

「這個小舞蹈隊有幾個人?程茵有沒有加入舞蹈隊?」

「我們一共有五名女生,程茵當然有參加。她舞跳得特別好,比我這種湊數的強很多。我差不多也是那時候才和她有點熟悉了,之前幾乎和她沒怎麼說過話。」

「誰給你們編的舞?」

「我們的音樂老師。」

「她應該也是你們年級的音樂老師?如果她指點你們一個班,其他班難道不會覺得不公平?」

「不是每個班都選擇舞蹈,不少班級還會選唱歌、樂器等節目,」郗羽無奈道,「至於我們班為什麼表演舞蹈,是因為有人說我們班漂亮女生多,不跳舞就太可惜了……音樂老師覺得說的對,周老師也支持這個提議,所以我們就趕鴨子上架了。」

李澤文莞爾。「有人說」多半是郗羽打了個折扣,真相很有可能是「班級男生的共識」。這說法毫不誇張,哪怕是全班其他女生都長相平平,只要有郗羽和程茵在,照樣可以大大提高班級的平均顏值。如果其他三名小舞蹈隊的女生能達到清秀的水準,這幾位女生再穿上古裝撐著傘跳舞,男生們絕對會像打了雞血一樣鼓掌歡呼,也不難理解她們為什麼會得二等獎了。

「你們的小舞蹈隊有合影嗎?」

「沒有,」郗羽說,「我當時光顧著緊張了,想不起照片這回事。」

李澤文「嗯」了一聲,又翻過了下一頁。

「教授,你要這本校志就是為了看這些嗎?和潘越、程茵有關的信息?」郗羽問。

「有沒有他們的信息不是我最關注的,我想全面了解整個學校的環境氛圍。」

郗羽是個好學生,當然聽懂了這段話。在大部分案件里,研究受害者的環境都很重要。就像求一個未知的方程,受害者的生活環境、結交的人群彷彿已知量,已知量越多求解越容易。只不過在她看來,校志記錄的事情是太概述了,想從中看出這些事情對潘越的影響……郗羽覺得還是挺難的。

「可環境本身太複雜了,是混沌系統,也不好預測。」

「海洋大氣環境固然複雜,但也會形成規律的環流。比如說,在一個貧富差距大失業率極高的社會,非正常死亡里為財而死的比例一定相當高,畢竟大多數惡性犯罪都受經濟形勢的影響;在一個校風惡劣校園欺凌遍地的環境里,造成學生心失衡的最大壓力可能來自於群體的壓力;在一個升學壓力極大的名校里,引發學生心理壓力最大原因一定是學習上的負擔。」

宛如兩年前在李澤文的課堂上,郗羽心悅誠服地表示同意——沒錯,李澤文永遠都是這樣富有洞察力,任何事情他似乎都可以一眼看透本質。

李澤文說:「郗羽,你認為南都二中是一所什麼樣的學校?」

「我想,是一所比較重視應試教育但也儘可能的讓學生全面發展的重點中學,」郗羽想了想,她出身於教師家庭,中學階段轉過學,就讀於全省名校和縣中兩種全國最具典型意義的中學,在學校建設上的發言權也還是有的,「看重學生成績,但沒有那麼瘋狂,休息時間是留出的,比我後來在的縣中好得多——縣中完全以考試為唯一追求,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點半睡覺;二中也比較注重學生的綜合發展,學校里有各種社團,不少社團都是娛樂性質的,當然在多樣性上肯定不如美國的中學,但在國內橫向比較,也相當不錯;如果學生真的有才能,二中還會組織他們參加比賽。老師們的水平也不錯,大部分老師是重點師範大學畢業,這一點也是我後來所在縣中比不了的。」

李澤文道:「所以,你認為二中是一所對有特長的優等生非常友好的中學。」

「嗯嗯,教授,你的形容很準確。」

「所以問題來了,」李澤文又翻開一頁校志掃過,「對初中生而言,一天中除了睡覺之外,二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學校里,在學校遇見和發生的事情,在學校認識的同學和老師對初中生的影響力一定很大,甚至會超過父母的影響力。對潘越來尤其如此,他在校園裡獲得了許多榮譽,學校對他來說,大約比學校在普通學生心中的分量更重。而這樣一位學生,最後死在了他喜歡的學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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