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回程的一路上,李澤文都在翻看這厚厚一本校志,郗羽在他身邊規規矩矩坐著,微傾著身體看著他一頁一頁翻過校志。這本校志的開本很大,厚達七百餘頁,書頁里字型大小很小,記錄了南都二中建校以來的幾乎所有事情,如老照片、歷史沿革、辦學理念、學校大事記、歷屆學生名錄等等,最後還收錄了一些著名校友的回憶散文——可想而知,這本校志一定是經過了相當長時間的編寫和資料整理,最後才得以印刷的。

郗羽第一次看到這樣大部頭的校志,覺得真是開了眼界,小小驚嘆了一番:「對了,教授,你要這本校志幹什麼?」

「看校志是了解一所學校最快捷也是最全面的方式。」李澤文說。

「教授,聽你的意思,你似乎看過很多校志?」郗羽問。

「看過一本。三年前參加過我中學母校的校慶,學校也發了這一大本校志。」

「你母校?」郗羽眨了眨眼,「你在國內讀的高中?」

「我高中畢業後去的美國,在美國讀的本科。」

「……真是沒想到。」

她聽上去真的挺吃驚的,李澤文側目瞧她。

郗羽老老實實道:「我一直以為你在美國接受的基礎教育再升的大學。」

「怎麼這麼想?」

「就是一種感覺,」郗羽也覺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她平時不是這樣多管閑事的人,但她還是把話說完,「我也認識不少華裔的教授,他們學術水平很高,但總的來說比較嚴肅,你給我的感覺就更像那種土生土長的歐美教授。」

李澤文輕笑一聲,他明白郗羽的意思。

中美的教育制度相差很大,國內教育制度培養出的學生,不論多天才,總歸都有種內秀的氣質,比較謙虛,很少主動炫耀,打個比方,讓他們站在幾千人面前的檯子前演講吹噓自己估計很少有人做得到;美國教育方式教出來的學生明顯會更自信一些,畢竟他們從小就在這種「鼓勵展現自我」「鼓勵演講加強口才」的教育環境下長大的。教育制度的烙印會跟隨一個人一輩子,也決定了這個人大致的性格。郗羽覺得李澤文身上兩種烙印都有,他既可以用「我的理念很高明」「我非常正確」的態度要經費做演講,也可以用恰到好處的語調錶達謙虛和謹慎。

「你的預感一定程度上也是對的,」李澤文說,「我小學時的確在國外念過幾年書。」

郗羽眨眨眼:「是嗎?」

李澤文說:「我母親是外交官,我小時候跟著她去了不少國家。」

「哦,是。」郗羽想起李澤文錢包里的照片,頓時有一些明悟,「難怪你的英文水準那麼高,簡直比許多以英語為母語的人還要好。」

她這話絕非過譽,李澤文的英文水平的確就是有那麼好。政治學不是理科,沒那麼多公式符號可以作為表達的載體和工具,政治學裡浩瀚如海的各種概念和理論,只能通過複雜而嚴謹的政治術語才能準確表達。

「完全掌握一門其他語言,的確需要一些外在環境的幫助。」李澤文說。

「不論怎麼說,自身的努力也很重要。」郗羽說。

隨著兩人的閑聊,這厚厚一本校志的歷史章節已經被李澤文瀏覽完畢,進入了學生名錄章節,他翻閱的速度明顯慢下來,也明顯比剛剛更用心一些。

「呃,這些名錄有什麼好看的?」郗羽真心認為這些枯燥的名錄還不如前面的歷史部分更好看。

「只要仔細看可以看出許多東西,比如可以看到學校的成長史,可以看出一個地區的文盲率,人口出生率,人口流動規律……」李澤文隨口道,「最起碼也可以看出這一百年來,名字里的時代變遷。」

「從社會科學研究的角度來說還真是這樣,有點管中窺豹的意思。」

「不止於此,只要你帶著問題去看,就可以看出許多有意思的東西,」李澤文的手指敲了敲書頁,抬眸和郗羽對視,「譬如,你姐姐沒在二中上學?」

郗這個姓氏是很罕見的,全國姓這個姓的可謂萬中無一,且還帶有很強的地域特徵,大都群居在一些固定的地方,然而在李澤文的翻閱中,學生名錄里他連一個姓「郗」的學生都沒看到。

「……是的。」

郗羽再一次服氣。同樣看一本書,人家就能看出有用的信息,而她宛如一個「睜眼瞎」。

「為什麼?大部分姐妹都會在一所中學讀書。」

「嗯,我家算例外……我姐姐沒有考上二中。」

「你姐姐你成績不太好?」

郗羽小幅度地點了頭:「姐姐的成績也不算不好,但是夠不上二中的分數線。」

初中階段是義務教育,理論上說是分學區就讀,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名校為了奪取好生源無所不用,教育部門也會給名校開後門,南都二中是面向全市招生的,每年小升初的時候,二中會自行組織舉辦一場小升初考試,郗柔當年參加過這次考試,不過慘遭淘汰;三年後身為妹妹的郗羽則以筆試第二名的成績被錄取。更微妙的是,在那年的中考中,郗柔再次挑戰二中遭遇慘敗,和二中的錄取線差了二十多分。

郗柔小時候因為身體原因更受寵一些,自從她恢複健康之後,從父母那裡的受到的關注漸漸變少。父母是很難真正端平一碗水平的,就算物質上能做到一致,精神上的關懷總歸還是有點差異。隨著姐妹倆的成長,妹妹展現了比姐姐更多的學習潛力,這個家庭的各種資源自然向著妹妹傾斜。

小升初考上名校是郗羽人生中第一件重要的大事,親戚朋友紛紛前來祝賀,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對比得郗柔十分尷尬。郗柔性格溫和,脾氣極好,很少因為父母對妹妹的特殊照顧產生什麼特別的情緒,但被家裡那些多嘴多舌的親戚這麼一對比,依然委屈得流了滿臉的眼淚。那也是郗羽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究竟給姐姐帶來了多少壓力。

「但可以通過其他途徑上二中?」李澤文問,「不論是交擇校費或者找熟人都應該有這樣的途徑。你爸爸也是中學老師,他應該有足夠的人脈關係。」

「關係確實可以找到,不找關係的話連交錢的門路都沒有。當時我爸算過,交擇校費的話,大概要三到四萬塊,那麼大一筆錢對我家來說是個負擔……」郗羽說,「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爸覺得把我姐送去二中也未必是好事,二中的學習壓力很大,姐姐在這裡未必能適應——在普通的中學是優等生,到了頂尖中學變成吊車尾,那滋味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我爸當了這麼多年老師,這樣的情況見得太多了。」

「老生常談的話題,雞頭和鳳尾的選擇。那你姐姐後來在哪所學校上中學?」

「她就在我爸爸任教的學校里讀的高中。不算市裡最好的中學,但也不差,也是省重點。」

「你呢?」李澤文抬眸深深看了一眼她,「你轉學為什麼不去你爸爸所在的學校?」

郗羽抿了抿嘴:「不想去,爸爸學校里有很多熟人……」

李澤文聲音放緩:「希望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重新開始?」

「嗯……誰都不認識我最好。」

她有這種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了。李澤文的手指沒有停下,翻開了又一頁名錄。

「書里沒有你的名字。」

攤開的書頁現實著正是郗羽所在那一級的學生名錄。

「不光沒有我。程茵的名字也不在書上,潘越的名字在,」郗羽看得心情複雜,「也不知道編書人的標準是什麼。」

這就是轉學和死亡的差別了。轉學後,就不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但在校時死亡,從生到死依然是這所學生的學生——這個念頭在李澤文腦中一轉——他沒有對此多點評,手指一動翻過了餘下十來頁的學生名錄,進入了這本大書的下一個條目,也就是學校大事記。校志里的大事記,就是一本編年體的歷史書,按照日期將學校這百年來發生的稱得上「有影響力」的時間都記載在案。

草草瀏覽過前面的內容後,他翻閱到了郗羽在南都二中就讀的那個學年的記錄。這部分內容是他關注的重點。在這個學年裡,發生了不少值得寫到校志中的內容,比如:頭一年九月,某某領導前來學校視察;十月,某某老師成為特級老師,受到表彰;十一月,多名同學在各種學科競賽中獲得了很好的名次;十二月,學校的文藝社團成果非凡;……;次年五月,學生們在中學生運動會上取得了還不錯的成績;次年六月,天文台落成啟用,中考高考成績冠絕全市……

李澤文注意到,除了學校內部的活動外,至少要省級別以上的獎項才會出現在這本校志里。

在這一個學年裡,潘越的名字出現了一次,就是「一二(九)」徵文大賽的一等獎,根據記錄,這次徵文比賽的主辦方是省宣傳部,級別很高,該獎項的分量很重,能得到這樣的獎,真真切切說明了潘越是一名相當優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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