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包廂里徹底安靜下來,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輕響。

整個案卷的資料分為圖片材料和文字材料,相當具有分量的厚厚一疊。

對待人命案,警察是比較重視的,留下的現場照片不少,包括自殺現場、墜樓的樓頂等照片。這系列照片雖然是手機拍攝後再重新列印而成,不過現在手機的拍照功能越來越好,列印出來圖片質量像素也不太差,各種細節可以看清。

李澤文看得最久的,就是潘越墜樓現場的照片。警戒線內躺著一具少年的屍體,身穿校服,身體和建築大約呈45度角,臉朝下,雙臂搭在身體兩側;頭部和上身處有一攤血跡。黑白紙張沖淡了血腥之感,蕭索意味更濃。

周翼湊過來,看了一眼,為之動容。隨著網路的發達,許多破案有關的劇集都可以在網上看到,這些影視作品裡有無數的命案現場,然而任何一張真正的命案現場的照片和都比電影電視里經過精心布置的場景更讓人反胃恐懼。周翼感覺到一股陰寒之氣從照片里竄出來,生命的流逝被一張照片展現的淋漓盡致。

當年這一幕猶如刀刻般刻畫在了在郗羽的腦子裡,無數個夜晚,她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潘越躺在地上鮮血橫流,後來隨著時間過去才慢慢平復——此時再次看到照片,塵封的記憶復甦,郗羽渾身一顫,她幾乎看到當年的那個清秀的小男孩再次站在自己面前。

李澤文側目看了眼郗羽,手指在照片上微微一擋,輕聲說:「不習慣就不要看。」

郗羽深呼吸一口氣,剋制住了那份噁心反胃的情緒,定了定神,撥開了他的手:「我應該看的。」

李澤文和她對視三秒鐘,看出了她眼中的果決,拿開了手。

若干張事故現場照片和法醫檢驗照片後,進入了文字材料範疇。

潘越遺書的複印件也作為最重要的證據,被警察們複印了一份,李澤文仔細看了看原文,和郗羽之前告知的一字不差,可想而知她對這封遺書的印象有多麼深刻。這個事實讓李澤文較為寬心——這份遺書可以證明郗羽的大腦是經得起考驗的,十幾年後也依然沒有發生記憶偏差。

實際上,你不能完全相信你的大腦。大腦通過億萬個神經元存儲記憶,這數量聽上去很多,但實際上呢?大腦只有一千克多一點,外部世界有太多的信息,而神經元容量有限,遠遠不夠存儲所有你接觸到的全部信息。為了理解世界,大腦採取了一些捷徑,會用猜測和細節來填補信息,所以記憶難免也會出錯。更何況潘越的事件發生在十幾年前,隨著時間流逝,神經元中的聯繫會逐漸減弱,這進一步導致人的記憶變得模糊、扭曲,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記憶片段,若干年後再回憶當年,大腦就會生造一些細節把片段填補起來,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記憶」,但這份「記憶」和真實情況可能相去甚遠。

現實一點說,在現在的司法系統中,因為記憶偏差發生的冤假錯案簡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所以現在司法界才形成了「重證據、輕口」的風格。郗羽作為「潘越墜樓事件」的重要相關者,甚至可以說是「船錨」般的存在,她是否有一份準確的記憶對接下來的調查極為重要。

警察用潘越的日記本對做了遺書做了筆跡鑒定,認定是他本人的筆記。

除了遺書這個重要證據外,警方還有另一份重要的材料。那就是潘越的日記——這份日記一看就是從潘越的日記本上複印下來的,警方用這份日記來證明潘越的精神不穩定。日記的日期不連貫,大致都集中在事發的兩個月內。

黎宇飛道:「如果我們警察僅僅憑著一封遺書就認定是自殺,也太過草率,這份日記是很好的佐證。」

潘越的日記,郗羽一直只聞其名,現在才第一次看到原文。

一個人的日記簡直是通往這個人大腦的最佳捷徑,李澤文翻看著日記本上的內容,看完一頁就拿給郗羽一頁。

在這些零零散散的日記中,潘越主要提到了自己的家庭。那段時間,潘越的家庭也十分動蕩,日記里說潘越的父親欺騙了全家人,準備跟潘越的母親離婚。潘越的母親生氣老公的欺騙,夫妻二人互相憎恨,家裡淪為戰場,潘越在日記里說「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義」「謾罵、責怪,在家裡的每一分鐘都像溺水的過程」「我的家變成光怪陸離的舞台」「一個家庭變成這樣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日記里也有部分關於郗羽的內容,他說家裡根本呆不下去,只有在學校里看到郗羽的才會心情好一些。他說自己總是找理由從一班的教室外經過,只是為了多看她一眼。

在郗羽拒絕他之後,他的日記里說,我沒想到,我和她居然連朋友都做不成。

潘越的日記資料後之後是法醫報告:在進行了化驗、X光勘驗後法醫認為,確認死者系教學樓樓頂高墜至顱腦損傷身亡。

其次就是現場勘察、調查走訪的成果。警察們詢問了潘越的班主任、任課老師、要好的同學朋友,他的父母,還包括郗羽的問話記錄,最後得出結論:潘越墜樓之前情緒不穩,頻遭打擊;潘越墜樓事件發生在下午五點四十五分鐘左右,他墜樓後當場死亡;部分初三學生目睹了他墜樓的那一幕,但是表示沒有聽見求救和呼喊聲;至於其他的目擊者報告,卷宗里一份都沒有。

最後則是這件案子的調查人公安分局的刑偵隊副隊長吳建國警官的總結報告,他總結了所有情況後,排除了他殺可能,認為這是一起自殺事故,就此結案。

二十分鐘後,李澤文終於把這起案子的資料全部看完,他把這一大堆紙質文件合攏整理齊,又在桌上輕輕一磕,抬頭看向黎宇飛。

「黎警官,其他資料還有嗎?」

「沒有了,你看到的就是全部的,我一份都沒有拉下,」黎宇飛說,「我昨天拿到卷宗後後就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在我看來,這件命案情況很清晰。我現在的大隊長曾經也參與了這件案件的調查,他是個很認真的人,說一句火眼金睛都不為過。如果這件案子真的有什麼疑點,他絕對不可能輕易放過。」

「你的大隊長是哪位?」李澤文翻了翻案卷資料,卷宗的里當然有參與調查的警察名字。

黎宇飛指了指其中一個名字:「徐雲江。」

「如果要重啟命案調查,」李澤文冷不丁問,「我記得應該是要需要新的證據出現?」

「是這樣的,但一定要特彆強力的證據。比如有人主動認罪。」作為一名警察,李澤文剛說過的話,實在是不能聽過就算,黎宇飛問,「李教授,你覺得有疑點?」

李澤文淡聲道:「疑點總是有的。重點是問對問題。」

黎宇飛一愣:「什麼意思?」

「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李澤文說,「我需要再證實一下。」

郗柔從剛剛開始都沒說話,此刻才緩緩看向自己妹妹,道:「小羽,是程茵跟你說了什麼嗎?」

「……」郗羽抿了抿嘴,看了眼李澤文。

在飛機上,李澤文已經叮囑過讓郗羽暫時不要和其他人談案件的事情,畢竟到目前為止,他的所有的懷疑都基於推理,沒有實證。

李澤文沒給結論,只簡單對姐妹倆說:「這案子要重新查。」

他的語氣十足肯定,也充滿自信。但落在黎宇飛耳中,是對警方工作的否定。

黎宇飛沉聲問:「你準備怎麼做?」

「我要按自己的辦法梳理一下全部的案情。」

「你自己的辦法?」

「目前來看,這份資料不夠詳細,警察的工作還不夠細。」

「不夠細緻?」黎宇飛對李澤文的判斷不以為然,「你指的哪方面?」

李澤文修長的手指敲了敲那一疊材料:「調查取證時間太短,僅用了三天時間就結案,問詢筆錄不超過十人,法醫的檢查也做得不算徹底,沒有做詳細的病理檢驗和毒理檢驗。」

作為一名警校畢業,工作整整八年的警察,黎宇飛不喜歡外行人不專業的判斷,即便對面的人是小姨子帶回來的客人。

「你不知道我們警察的工作方式,你可能覺得問話對象太少,法醫報告不夠,但依專業的眼光看已經足夠下結論了。警察不會罔顧人命。」

「也許你說得對,」李澤文沒跟黎宇飛在此問題上爭執,也沒有打算刺|激這位幫忙的姐夫,退了一步又轉了話題,「黎警官,你剛剛說,你的大隊長是參與這起案卷的警官?」

黎宇飛似乎沒太適應李澤文這急速換轉話題的方式,一愣後才點頭:「是的。」

「那過兩天,請幫我聯繫一下他,我想和他談一談。」

「……我儘力吧。」

至少這件事比去檔案室查舊案簡單多了。

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可談的,黎宇飛並不能左右這位教授的想法,他想了又想,神色慎重道:「李教授,如果你真的發現了什麼確切的線索……」

李澤文直接道:「請放心,我不會擅自行事,我一定會通知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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