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車庫裡,郗羽租的的福特旁停著一輛閃閃發光的捷豹——昨晚回來時,這個位置還是空的。

「上我的車。」

李澤文打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郗羽只猶豫了半秒鐘就毅然拋下自己的車,畢竟自己租的這輛車子不論從哪個性能還是外觀來說都沒法跟李澤文的車子比較。

好的車就是不一樣,製冷效果一流,車子才駛出車庫,車內已經徹底涼了下來。

車子駛出去的時候,李澤文眼角餘光旁邊停著的郗羽租的那輛福特:「車子租了多久?」

「預定了一周。」郗羽說。

「快捷酒店預定了多久?」

「也是一周。」

「對自己的跟蹤狂策略還挺有信心?確定一周內可以見到程茵?」

「那天你說了的,她就算再怎麼出名,也是電視台的普通員工吧,應該上班打卡的時候肯定還是要去打卡的,我想這樣跟上幾天總會有效果的。」

李澤文微微一笑:「我的話你倒是記得很清楚。」

郗羽無法反駁,只能露出一個訕訕的笑容,又說:「當然,我也在網上做了調查,有幾個網友說在電視台附近見到過她。」

「沒想過找王安安?」

「也是想過的。她現在應當在歐洲的什麼地方度蜜月吧,不到最後關頭我不想打擾她。」

李澤文看她一眼:「沒想過找我幫忙?」

郗羽被李澤文的目光看得渾身一顫,大概是被冷的。

李澤文純屬明知故問,他比誰都清楚郗羽是個不會抄近路的人,她連王安安都不想麻煩,自然更不會求到自己腦門上。他和郗羽熟識起來的契機,是因為在美國的那次擦掛事故。美國人工昂貴,加上李澤文的車還比較新,修車費並不便宜,但郗羽連一秒鐘遲疑都沒有就直接說「我賠錢給你」,並且當天下午就轉了一千美元給他修車。

但饒是李澤文素來目光如炬也犯了錯——他以為那輛車是郗羽自己的,她會找保險賠付,幾天後看著她騎車來上課才猛然驚覺知道她壓根沒有四個輪子的車,出事故那輛車是她同學的。為了不給同學添麻煩,她沒讓別人走保險,自己拿出積蓄賠了兩輛車的修車費。這筆錢應該超過了兩千美元,是她一個月的全部收入,對一個在美的Ph.D來說,不論如何都不是一筆小錢了。

這是郗羽讓他產生的第一個意外。修車的辦法有很多,不論是請同學走保險,還是讓李澤文自己走保險她再補貼剩餘的部分都比她直接給自己現金更省錢。絕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想辦法和事主商量一下,看看如何才能減少損失。但郗羽沒有。

李澤文是當教授的人,加上同為同胞,實在不想見到她為了省錢每天節衣縮食的過日子,當時提出把錢還給她自己走保險——沒想到郗羽完全不覺得高興,倒是警惕地看著他說「不用」「不用」。

是的,她當時的目光就是警惕。在那份警惕態度的背後,是「我們沒必要有太多來往」的潛台詞。

對他戒心這麼重的人,在此之前,李澤文還真是沒見過。

郗羽一時無話,過了好一會她才斟酌著用詞道,「教授……如果找人幫忙,那對方問我原因我怎麼回答?我找程茵的原因總歸不是什麼好事。和潘越有關係的事,我都不希望其他人知道。」

李澤文打著方向盤:「但是我現在知道了。」

他出門時換了件藏青色的襯衣和西褲,此時深色襯衣袖口捲起,露出結實的手腕,色澤對比鮮明。

郗羽瞪著他,小聲「嗯」了一聲。

現在的她比昨晚清醒多了。昨晚的情況其實根本容不得她拒絕,李澤文先懷柔後威逼,恩威並重、軟硬兼施,用極高超的手段硬生生把她多年打磨而成的慣性思維打破,溫順地告訴他那些複雜的往事。

隔了一會兒她輕聲開口。

「……如果不是你,我也意識不到潘越的死或許不那麼單純……但是,教授……這畢竟是我的事情……」

「如果潘越的死真的有蹊蹺,你能解決嗎?」李澤文鋒利的目光掃到她身上,「還是又打算逞強?」

郗羽如遭雷擊,張了張嘴,竟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倘若潘越的死真的有可疑之處,接下來應該怎麼辦?這絕對不是靠跟蹤狂的小聰明可以解決的事情。她是如此的垂頭喪氣,大腦沉重得根本不想抬起來。

李澤文的那句「又打算逞強」似曾相識。

去年感恩節前後,郗羽正絞盡腦汁做論文的收尾工作。她做博士這幾年只發表了一篇論文,全部心血都在手頭上的這篇論文里,她打算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鬧個大新聞——她的論文是關於低溫模式下的湍流問題,湍流問題極為複雜,被稱為經典物理學中最後一個未解決的問題,這問題要能解決,物理學和數學的最高獎都唾手可得。

郗羽當然沒以為自己能解決這個超級無敵大難題,但她準備試著啃一啃湍流問題外圍的小磚塊。她在論文里試圖建立低溫模式下的湍流模型,和別人不同,她另闢蹊徑,從聲學的角度建立數學模型。這個嶄新的想法帶來的就是複雜的方程和海量的數據,整篇論文里一半的篇幅是數學計算,校對起來非常複雜,剩下的部分是數字模擬,需要分析的數據也裝了十幾個硬碟。她準備投向業內影響因子最高的幾本期刊之一,因此不斷修改再修改,力求精益求精——去年的十一月就是最後截稿期限。在極大的壓力下,她患了重感冒,她起初以為憑藉自己頑強的意志力可以抵禦疾病的侵襲,事實證明了唯物主義的正確性——不論一個人的意志力有多麼堅強,精神力有多麼強韌,但終究抵不過身體的警告。

她頭暈腦脹,忽冷忽熱,終於不慎暈倒在圖書館,好在MIT的圖書館總是人滿為患,有留學生認識她,連忙送她去看急診,還通知了她的室友趙蔚。趙蔚已經畢業,正在哈佛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做博士後,日子過得忙碌不堪,在醫院陪了她一個晚上後又上班去了。

第二天,郗羽醒來時就看到了李澤文,他正站在她的病床前,俯身幫她更換了額頭上的冰袋。

高燒讓人思維遲緩,郗羽腦子渾渾噩噩不太清楚,一時間也沒想清楚李澤文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病房裡。

李澤文挺耐心挺好脾氣的解釋了原委——他說有事找她,就給她打了電話,被趙蔚接聽了,趙蔚告知他「郗羽病倒住院」一事,於是他就來探病了。

郗羽頭昏腦脹地道謝,說自己沒事了,李澤文可以離開了。

李澤文不但沒離開醫院,反而在病床邊坐下來,問她,怎麼求Navier-Stokes方程的數值解?

郗羽腦子生了銹,愣了好一會才絞盡腦汁地回答了這個專業領域裡最基礎的問題。

李澤文說都笨成這樣了,還說自己沒事?

下一瞬間郗羽難過地哭起來。她發現自己確實變笨了,隨後想起自己的論文——變笨了就永遠也寫不完論文,寫不完就無法畢業,那她不遠萬里離開家人來美國求學到底是為什麼呢?這些年頭懸樑錐刺股的辛苦徹底付諸東流怎麼辦,她的人生她的未來一片灰暗——天知道在這次生病之前,她都若干年沒有哭過了。

李澤文也不做聲,坐在病床邊看著她哭。等著她哭完後說你這個人固執的時候跟顆石頭沒有兩樣,尋求他人的幫助對你來說那麼難嗎?

人家說酒後吐真言,郗羽不喝酒,但高燒也成功的瓦解了郗羽的自控力——醫學上認為醉酒和高燒的造成的效果是一樣的,都導致神經元細胞功能受到暫時性損害,於是平時被道德、利益、動機約束的潛意識因約束和抑制力量下降,表現為潛意識思維流露——所以郗羽居然回答了這個平時絕對會置之不理的反問。

她說不喜歡和男生來往太多。

李澤文問為什麼拒絕和異性來往。

郗羽沉默了好一會才慢吞吞的回答說,如果他們喜歡我怎麼辦呢。

這新奇的理論李澤文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饒有興趣地問,你就覺得自己魅力那麼大,和你接觸的異性就一定喜歡你嗎?整天擔心「別人喜歡我」,這叫自戀型人格障礙。

郗羽為難地說,不是……我不想有太多麻煩。

李澤文繼續問,難道之前有人喜歡你給你帶來了麻煩嗎?

剛剛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她居然不說話了。

李澤文問,為什麼不說?

郗羽搖了搖頭,繼續沉默。

李澤文再一次感受到了郗羽的心防之重,連疾病都很難摧毀。

於是李教授轉開了話題,說你的邏輯太片面,你應該知道同性之間也可能產生愛意的。

郗羽被問住了,困惑了好一會才吭吭哧哧回答說,但那種事情畢竟不太多。

李澤文說,概率也沒有那麼低,如果發生怎麼辦呢?

郗羽思考了很久也沒答案,大腦宛如電腦死機般無法調動答案,臉頰因為高燒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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