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澤文素來冷靜,郗羽的情況之前也分析到了八九不離十,此刻聽了郗羽的講述也為之動容。

在波士頓的留學生群體中,郗羽絕對屬於條件最好的女留學生——她外形出挑,身材修長纖細,那張臉說一句可愛動人不會有男性反對。外表永遠是男女感情的第一推動力,在美的中國留學生通常分兩類,要麼是學霸,要麼家境好,以郗羽的外表,她只要多參加一些留學生聚會,找個高富帥男友簡直再容易沒有了。

可她幾乎沒有業餘生活,基本上過著與世隔絕的「實驗室-公寓」兩點一線的生活。如果有人追求她,郗羽不論對方高矮胖瘦家庭條件前途如何一律拒絕,口徑都是一樣不帶修改的。

她會很抱歉的跟對方說「謝謝你,但我不打算談戀愛」,若是對方詢問原因,她的回答是「對我來說,只有學術是第一位的,我從來不考慮戀愛」,如果還有人要進一步,她就把人拉入黑名單。

她這麼說,也是這麼行動的。

在美國五年時間,除了學術交流而出差去其他城市和大學,在美國這個旅遊成本低廉,圖書價格比電影票貴的國家,她沒有進過電影院,沒有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她手機上沒有遊戲和社交軟體,不論美帝的娛樂產業多麼發達都很難撼動她那強韌的神經,完全就是一副「我已經嫁給工作」的樣子。

能在世界知名的高等學府讀書的男生就沒有太蠢的,而且大家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很高的,一個個都是天之驕子,被女神拒絕後也不會再有人死皮賴臉的纏上去。更何況她的拒絕給人留出了餘地,還包含著一分難得的尊重和善意——「不是你不好,但我已經有自己的追求了,所以不行」。

郗羽對男女感情的態度相當罕見,可以說是有悖人的生理和倫理。她對感情的態度簡單來說就說兩條:別人戀愛不戀愛關我什麼事;我自己的感情?不好意思,那是什麼東西?

李澤文曾經試圖和跟她談論這個問題,郗羽則完全徹底拒絕交流,閉口不言。

郗羽性格中單純的地方很多,順著她的日常行為的脈絡可以梳理出她的性格和愛好,但是在感情生活上,她猶如一隻封閉的蚌。

能造成如此畸形的感情觀,李澤文判斷,郗羽在男女感情上一定遭逢過極大的挫折——這個挫折讓她患上較為嚴重的PTSD,也就是創傷事件應激障礙。

在現實生活中,涉及死亡,危及生命的不可抗事件都會帶來創傷事件,比如家庭暴力,性侵犯、意外交通事故,突發自然災害,親人朋友離世等都可能導致PTSD,在逐漸接觸並了解郗羽後,他排除了原生家庭帶來的侵害和和家人有關的可能性,剩下的選項就不多了。

最可能推測就是,她在感情生活中遭逢過一次重大的失敗。

究竟是什麼感情上的重大失敗呢?李澤文沒有準確的答案,他在心中列出了幾個可能的選項。

現在,正確答案揭曉,選C。

在她那麼小的時候,尚未真正認識到男女感情為何物的時就遭受了變故,喜歡自己的男生死在自己面前,這足以讓人從此對「男女之情」這種東西畏如蛇蠍了。

當然,如果她更加沒心沒肺一點,潘越之死帶來的創傷也許不會太大,可十二歲的郗羽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已經成型,她已經被父母成功地教育成了一個單純善良的好學生,眼睜睜看著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來自內心的愧疚和自責足以徹底改變她的人生觀。

李澤文研究過心理學,他知道PTSD的可怕。可能在其他人眼裡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當事人就是陷在裡面出不來——郗羽還算得上是意志力頑強的那種類型,經過了多年的時間,她不再迴避當年的事件,還可以和人建立起正常的人際關係和「付出-回饋」制度,已經算是時間的善意。

此時在李澤文面前,講訴往事已經不會使得郗羽再難過,她覺得茫然,還有點冷,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早年間她根本不能和人談論潘越這事,別說談論,甚至想一想都會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種灰暗的情緒滅頂而來,她不得不把自己蜷縮起來——好像一隻蠶蛹。她安安心心縮在自己的繭里,安全而舒適。

十幾年後的此刻,這繭被李澤文以蠻力撕開了一個口子,原以為一定會被外界侵襲,結果卻發現——不會,雖然有點冷,但卻死不了。

但這些年她到底也成長了。她讀過許多的書,觸摸過宇宙的神奇,感受著科學的美麗,探索著大自然的奧秘,她曾經在大西洋上航行,到達過地球的盡頭,當年的這樁慘劇對她來說,雖然還會造成心情上的起伏,但也到此為止了。

李澤文拿起遙控調高了空調的溫度,又拖起咖啡杯輕輕放在她的手心。

「你當時和潘越往來多不多?」

「很少。我們是兩個班的,因為我們都是課代表,接觸最多的時候就算送作業到教師辦公室,偶爾碰上了我們也會說上幾句話,但基本沒有私下的交情。」

李澤文道:「說一說流言。什麼時候開始傳播的,你通過什麼渠道知道的,包括你還能想起的任何事情。」

流言應該是表白後第二天,也就是5月9號午飯時傳播開來。當天上午一切如常,學校里風平浪靜無波無瀾,吃過午飯後,郗羽去了圖書館。郗羽從圖書館回到教室的時候準備開始上下午第一節 課時,流言已經發酵醞釀妥當——下午第一節後,郗羽在走廊聽到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中午你們在哪裡吃飯?」

「一般都在學校食堂,校門外各種小飯店很多,零花錢多的同學偶爾也去學校外面吃,但大部分人都在食堂吃飯,」郗羽明白他的意思,「我也認為流言應當是從食堂開始傳播的。」

隨便建一個數學模型就知道,流言的擴散,是呈指數增長的。容納上千人吃飯的學校食堂,是一個完美的流言傳播和發酵的場所。尤其是對潘越和郗羽這樣在校內比較有知名度的人物來說,恐怕只要二十分鐘,和他們有關的八卦就會傳到每一個想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當天中午你和程茵一起吃飯的?」

「是的。」

「吃完後,你還和她在一起?」

「她吃飯一直慢吞吞的,我動作很快,我吃完就去圖書館看書了,她回了教室。」

「所以你認為不是程茵傳播了流言?」

「我認為不是。第一,她不知道我和潘越談話的細節,她也沒問過我;第二,她沒有動機,她早知道我不喜歡潘越,知道我一定會拒絕他;第三,流言是中午那段時間傳開的,她的時間也有限;第四,如果是她傳播了流言,應該很容易被問出來——當年下午的課間休息的時間裡,我詢問了幾位同學,他們都說從二班的人那裡聽來的,完全沒有提到程茵;第五,流言開始傳播的時候,她也跟我一樣吃驚,還一直在問『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應該不會是演戲。」

也許現在的程茵因為職業原因,習得了比較出眾的演技,但是當年的她是沒有這個才華的。她連在全班同學面前講個話都有些緊張,應當沒有做了壞事裝作沒事人的才能。

郗羽的條理很清晰,也有些說服力,看來這些年她想過這個問題不止一次了。

李澤文表示認可,又問:「你沒再查下去?」

「嗯……」郗羽聲音輕下去,「而且我也不想追根問底……因為,我覺得很尷尬,很丟臉。」

李澤文理了理思緒,又問:「潘越的遺書,原文你記得嗎?」

潘越的遺書,是郗羽在那渾渾噩噩幾個月中印象最深的東西了——她默默點頭。

李澤文推過茶几上的紙筆,「寫下來。」

遺書不長,百來個字,李澤文仔細讀了幾遍,再抬眼,表情冷峻,視線銳利。

「這就是他的遺書?」

「是的。」

「會不會記錯?」

郗羽平靜道:「我不會記錯。」

李澤文再一次確認,「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放在書包里?」

「……是的,警察給我看過複印件……」

「那麼,這封遺書就很有問題。」

「……什麼!?」

李澤文起身去了書房,片刻後拿著本拿出本陳舊的棕色封面的英文書出來,翻開某一頁,推到郗羽面前。這厚厚一本書是《英國詩歌選集》,書頁略略發黃,一看很有年頭的書。

郗羽把目光從李澤文臉上挪到書頁上,隨後視線聚焦、看清了書上的內容後,她頓時呆如木雞。

潘越的這封遺書幾乎就是女詩人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詩《海市蜃樓》的中譯本,可以這麼說,忽略英文中韻律的優美,這封遺書完全就是照著《海市蜃樓》翻譯的。而克里斯蒂娜·羅塞蒂是一個多世紀以前的英國女詩人,她敏感多愁,寫的詩大都哀怨悲傷,在英國知名度不錯,但在中國卻名聲不顯,作品沒有中譯本,哪怕是十幾年前後的現在,國內也幾乎沒有她的詩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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