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論她此刻的內心戲到底有多足,李教授只作不察,微微抬了抬下顎,說了見面後的第二句話。

「不請我上車?」

「啊……是的,教授。」

李澤文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勢,那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氣勢——就是這種氣勢,讓耄耋老者可以指揮二十歲的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郗羽一秒鐘都沒想著反抗他的意志,連忙側過身去,把塞得滿滿當當的副駕駛位子上的筆記本電腦、手機、望遠鏡外加礦泉水麵包通通給挪到后座上去,給李澤文騰出座位。李澤文這才打開車門,從容落座。

坐下之後,李澤文教授繼續渾然不覺自己給學生帶來了多大的壓力,淡定地發表評論:「車裡很熱。」

「是的……我才開空調。」

「怕別人注意到你?」

「是……發動機聲音很大……」

在這樣炎熱的車子里呆足一天,郗羽在某方面的意志力就是這麼堅定啊。

李澤文瞥向后座,用「你這個小同學還真會玩」的表情挑了挑眉:「裝備倒是夠齊全的。」

齊全又怎麼樣,還不是被你發現了?郗羽幾乎要淚流滿面。

自家教授坐進車內後,郗羽這才發現他沒空著手,手裡還拿著一個寫著「竹磐會所」的棕色紙袋,裡面似乎放了幾個打包的外賣盒。

「這兩天就在車裡蹲點?」

「呃,是的……」

李澤文視線一掃過來,帶著些微的涼意:「開車在城內逛過嗎?」

「我才來三天,沒有時間到處逛。」郗羽的聲音不自覺低了幾分,隨後敏銳地轉了話題,「教授,你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這裡是首都,路網密集,交通複雜,何況你跟車技術那麼差,對道路也不熟,準備工作都沒做好,還學人家當跟蹤狂?」

郗羽被他的目光看得背後發麻。

「……我也不是故意要當跟蹤狂的……」郗羽底氣不足,分辯的聲音也著實不算大。

從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的舉動很奇怪,看上去確實和變態沒啥區別,但是做人總要看看動機——動機是很要緊的,決定了一件事是高尚還是卑鄙,不能一竿子打死。

李澤文也沒興趣和她爭論「你到底是不是跟蹤狂」,他靠上汽車後背:「先送我回家吧。」

「送你回家?」郗羽睜大眼睛,這是什麼劇情展開,「教授,你的車呢?」

「司機已經把車開走了,所以現在你要送我回去。」

你的車可不是我叫人開走的吧……郗羽腹誹著這句話,然而不敢提出任何異議。原以為自己會遭到自家教授暴風驟雨般的詢問,沒想到他居然一句話都沒有,只是叫她送他回家?好像這個提議還可以接受呢。

「……那你家在哪裡?我不認識路的。」

李澤文在自帶的汽車導航輸入了一個地址。

「走吧。」

被人家抓著把柄,不論是當司機還是免費勞動力,也只好乖乖照做了。為了避免意外事故的發生,她定了定神,敬業的充當起李澤文大教授的車夫來,把他安安全全送回家去。

也不應該那麼奇怪的,自己的舉動在李澤文看來……恐怕也不是什麼秘密吧。

她起和李澤文的第一次相遇。到美國的第四年時,郗羽已經完全適應了北美的生活習慣和節奏。她的老闆雖然才四十幾歲,在學界也算得上響噹噹的大牛,身兼若干個協會顧問的頭銜,「師父有其事,弟子服其勞」這句話在世界各地都是通用的,更何況博士生本來就是廉價勞動力,所以身為學生的郗羽也在老師的要求下和一些國際大氣、氣象、環境組織協會有聯繫,試圖從他們那裡獲取一些數據和資源——畢竟氣體是在全世界範圍內運動的,中國燃燒秸稈的氣體幾個月後會飄到美國上空;美國的火山爆發的煙塵飄飄蕩蕩的也會落到中國的廣袤國土上……

所以問題來了。

由於背景不同,目的不同,這些國際組織內鬥得相當厲害——學者們的扯皮方式含蓄而充滿策略,你說我的數據是拍腦門想的,我說你的儀器出了問題云云,為了數據是否共享嘴仗不休。

協會的扯皮還算好的,大家都是文化人,臉面還勉強維持著,可激進的環保組織讓人受不了,甚至直接上升到了動手的程度。有一次郗羽和導師一起參加某大氣和氣候學術研討會時,無端中槍,被某一群環保人士潑了一身水——幸虧不是什麼酸和鹼。

郗羽無奈之極,深深覺得自己的知識不夠用,於是去哈佛選了李澤文開設的國際組織學。

她因為慘淡的經濟情況沒有買車,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環保的自行車。在美國沒有汽車當然很不方便,時不時地,她都會借一下室友趙蔚的車開。但是那天事發突然,老闆臨時叫她去哈佛某實驗室拿一份文件,就借了實驗室某位同學的車開過去,大概是因為對車子不太熟悉,加上開車時走神,拐彎的時候和路邊的一輛銀灰色轎車發生了擦掛。

擦掛不嚴重,絕不會影響駕駛,郗羽當時著急趕去處理事情,沒時間留在原地等人,於是在對方的擋風玻璃上留了張紙條說明了情況,寫上了自己的聯繫方式。

她想,對方看到紙條後應該就會聯繫自己了。

兩天後,對方才聯繫了她,但不是通過她留下的聯繫方式,而是直接在國際組織學的選修課結束後叫住她,問她是否在兩日前撞了某輛車。郗羽這才知道自己留下的紙條消失於當日下午的狂風驟雨中,車子的主人——自己這門課的教授李澤文用了其他途徑鎖定了她這個罪魁禍首。

她連連道歉,透支了信用卡賠了修車錢給李澤文。

說實話,她至今也不知道李澤文到底是用什麼辦法鎖定了她這個肇事者,但僅從這件事上判斷,李澤文追查線索的能力絕對一流。

因此,注意到她當跟蹤狂,似乎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

因為實在不熟悉偉大首都的道路,郗羽全神貫注看查看導航尋找道路,車廂里安靜下來。

晚上八點半後市內交通已經順暢多了,何況會所和李澤文家的距離實在算不上太遠,半小時內兩人已經到達目的地。

郗羽踩了剎車,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只看導航地址並不覺得這地名有什麼了不起,此刻開到後才發現,李澤文的住處坐落在三環內某商業中心旁的某小區。這處小區應當相當高端,並不像很多市中心老小區那般陳舊,房屋很新,毗鄰一個大公園,小區里綠化很好,安保也到位,社區里只有不到十棟房屋,看上去都不超過十六層,鉛灰色牆壁閃閃發亮,整潔乾淨——這對於霧霾天氣頻發的偉大首都來說,十分難得。

郗羽徹底鬆了口氣,在車庫入口處停下來:「教授,到了。」

李澤文搖下左側車窗,跟敬業值守的保安交談了兩句,又轉頭吩咐郗羽:「開進去。」

「……」

所謂送佛送到西,郗羽聽命,開車把人送進了地下車庫。

地下車庫燈光很亮,李澤文一路指揮,最後指了指電梯旁的車位:「倒進這個位置。」

「不用了……我馬上就要走了。」

李澤文把那個寫著「竹磐會所」的紙袋放到郗羽的懷裡:「吃了晚飯再說。」

她瞠目結舌,因為太驚訝甚至出不了聲。她確實沒吃晚飯,實際上這兩三天她根本都沒好好吃過飯,可李澤文一直拿著的紙袋是給她打包的!?外賣還是熱的,應該是剛剛出鍋不久,暖暖的熱力和食物的香氣透過紙袋直達手心。

李澤文似笑非笑瞧一眼她:「另外,我還有話要問你。」

「啊……」

「你不會以為你當跟蹤狂這事就這麼揭過了?」

「……」

有把柄被人抓在手裡,這感覺真是糟糕。

郗羽被噎得說不出話,她長嘆一口氣,拎上自己的挎包,捧著外賣袋默默跟在李澤文身後下了車,又跟著他亦步亦趨走到了電梯門口,看著自家教授刷卡打開電梯門,又看著他摁下了這棟樓的第十六層,也就是頂層。

郗羽站在電梯一角,凝神看著李澤文倒映在電梯金屬門上的修長身影,深深呼出一大口氣。

她真的很困惑。自己的這位教授到底在想什麼呢?從認識到現在,李澤文的舉動總是大出她的意外,此刻也不例外。開車帶著自己在路上兜圈子,故意讓她在會所外苦等,卻好心的給她打包?

是的,她想,也許她從來沒弄懂過他真正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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