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郗羽嗎?」

似曾相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郗羽猛然抬頭轉身朝後看去——校園裡空空蕩蕩,在她身後只有一個人。十秒鐘後她終於認出,面前拿著厚厚一疊書的中年男人,表情溫和兩鬢略微斑白的中年男人是她初中時的班主任周宏傑。周宏傑當她班主任的那會非常年輕,剛剛離開大學校園三年時間,只有二十五歲,比郗羽現在的年齡還小一點,十四五年時間過去,周老師已經年近四十,曾經青春洋溢的臉上現在也爬上了那麼幾條皺紋,也難怪郗羽第一眼沒有認出他。

「周老師。」她下意識輕聲道。

周宏傑看上去真的挺開心,臉上浮現了植樹人看著自己的樹苗茁壯成長後欣慰:「小羽,我果然沒有認錯。你回學校了啊。」

「是的,老師,好久不見。」郗羽收斂了臉上的表情,迅速露出笑容。

周宏傑的視線落在花壇里的那一束百合花上,頓時明白了郗羽的來意,臉上的笑意一瞬間也消失了。

「郗羽,我再強調一次,當年的事情從來不是你的錯。」

不希望老師太多擔心,郗羽立刻從善如流:「周老師,我……只是想來看看。」

周宏傑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身為當年那幕慘劇的當事人,恐怕再過三十年,也不會真正釋懷吧。

看著如今的郗羽身上也確實沒有了舊日的浮霾,周宏傑不再在那些不愉快的舊事上打轉,笑著說起別的:「郗羽同學,一起跟老師去辦公室坐坐?」

郗羽乖巧地點頭:「當然,我本來也想來看看您的。」

教室辦公室里非常安靜,只有角落裡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老師在備課。郗羽不用仔細端詳她就知道自己肯定不認識這位老師。南都二中的規模越來越大,當年一個年級十個班,現在一個年級三十個班,校園裡的新老師越來越多,絕大多數老師她也不可能認識了。

「……現在學校里幾個快班在補課,上班的老師也少,就兩套老師在學校,所以辦公室沒什麼人。」周宏傑解釋了辦公室為什麼沒幾位老師。

看來南都二中和郗羽父親所在的學校一樣,開小灶不遺餘力。雖然教育局下令禁止學校暑假補課,還多方面鼓勵學生舉報補課現象,但學校總能想出規避的辦法——那就是只給實驗班或者快班補課。至少實驗班的學生家長能認識到補課的重要性,是沒那個閑心去舉報的。

「明白的,」郗羽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我爸的學校也是這樣,初中部只給快班補課。」

教師辦公室比學生教室還要大上一號,可以容納二十多位老師,周宏傑的辦公桌在教師辦公室的靠窗的一邊,教學樓外那排翠綠的香樟樹長得鬱鬱蔥蔥,樹榦似鐵筆挺立,坐在周宏傑的座位旁,可以看到一片深綠的樹冠。

周宏傑收拾了一下本來就特別整齊乾淨的桌面,把剛剛從圖書館借的書放到自己的書桌上,分門別類地仔細放好,又給郗羽倒了杯水,隨後詢問起郗羽的求學經歷。

郗羽當年轉學後,基本上和二中的所有人都沒再聯繫,除了周宏傑。他是非常負責的好老師,也是善於跟學生溝通的老師,相當關心她的近況和學業,郗羽上高中那會隔三差五的總會接到他的電話。上大學後,這對師生的聯繫漸漸變少,但一年到頭也有那麼兩三次。直到後來郗羽去美國後,聯繫才徹底中斷。雖然五年沒有聯繫,但有一些人,哪怕很長時間不見,再見面時親切感立刻就恢複了。

這些年郗羽在美國也見了不少世面,從初到美國的無措到之後的研究進展都可以拿來當作談資,師生兩人聊得十分愉快。

「所謂士別三日,當誇目相看。我們這麼多年不見了,小羽,你真是完全不一樣了。」周宏傑滿意地得不得了,「我教過的那麼多學生里,你是最有出息的了。」

「周老師,你這個說法我可不同意。老師是園丁,要耐心的等著小樹苗長大,不可能立竿見影的看到效果的。你當時教我們的時候也才大學畢業沒多久,你的學生里年齡最大的學生也就跟我差不多,才剛剛進入社會,根本談不上『有沒有出息』呀,但我相信,你的學生都潛力無限的。」

周宏傑欣慰地看著郗羽:「真不愧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生,說話都擲地有聲。」

郗羽不好意思的擺手:「不過,周老師,我們的同級生里應該有成就更大的。我前兩天在電視上看到了程茵……我不是很確定,她應該就是我的同學程茵吧?」

程茵的名氣確實已經深入了人民群眾的心中,周宏傑壓根不需要問就知道是哪位,笑了:「也許是吧,看著是有點像,不過難說。」

南都二中是老牌名校,建校超過百餘年,這一百年出過的知名校友極多,著名的校友們如果排個隊,可以排個兩里地,即便這位主持人程茵就是曾經的南二中學生,但二中也完全不需要沾這份光。實際上,除了當年教過程茵的老師,學校里可能也不會再有老師記得曾經有一個名叫「程茵」的轉學生。

「不論那個主持人是不是二中的學生,都無所謂。你的工作才更有意義,科學家的重要性可比那些明星強多了,推動社會發展的是你們這樣的人。」

郗羽完全同意老師的看法,只不過她完全不覺得自己能代表「科學家」這個群體。她連忙道:「周老師,我這樣的,充其量也就是剛剛摸到了學術圈的大門,距離真正的科學家還有漫長的距離啊。」

周宏傑開心的一笑:「我對你有信心。小羽,你還要在國內呆幾天?」

「估計還有一段時間吧。」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能不能抽半個小時來給我班上的學生上節課?」周宏傑問她。

「啊?上什麼課?」郗羽睜大眼睛。

「跟你的學弟學妹說一下你是怎麼到美國讀博士的,給他們現身說法,」周宏傑鼓勵地看著郗羽,「噹噹他們的榜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我也不算榜樣吧……」郗羽連連擺手,「何況現在的小朋友肯定比我們那時候強多了。」

「那可未必。現在的小孩子啊,可比你們那時候浮躁多了,每天想著玩,玩手機,玩遊戲……而你是我見過最踏實的學生了。當然,我也不認為你和他們上上課他們就能更努力地學習,但是一個活生生的成功例子站在面前還是不一樣的,比書上的說教更有用。」

既然曾經的老師這麼盛情相邀,郗羽也不好拒絕,只能答應了來自老師的請求——不過時間再議,因為郗羽接下來還有其他事情。

「當然,以你的時間為準,」周宏傑叮囑她,「但最好在八月中旬之前,那之後補課就結束了,學校要放假了。」

和曾經的老師聊天相當愉快的,郗羽和老師一直聊了一個小時候,她才告辭離開學校。

她順著原路返回,走到校門口時,手機「滴答」響了兩聲提示簡訊。郗羽這趟回國時間比較長,沒有自己的聯繫方式不行,她回家第二天就去通信公司買了個SIM卡。

簡訊是姐夫黎宇飛發來的,簡訊極短,只有一句話:你的初中同學程茵就是現在這位知名度極高的節目主播程茵。

隨後,黎宇飛又打了電話過來,大致解釋了整件事的原委。

警察當然有許可權查某個人的基本資料,但黎宇飛的許可權沒到那地步,也只能查一查戶籍資料,但也足夠用了。黎宇飛通過郗羽的描述搜索了二十六七年前的本市出生人口,這工作比想像的容易——因為「程茵」並不是爛大街的名字,那兩年出生的所有孩子里,也只有一個女嬰名叫「程茵」;這個程茵的十四歲那年的八月,戶籍信息從本市轉走了;然後黎宇飛進一步檢索,發現了程茵現在的戶籍正在首都,就掛在電視台集體戶口下。

鐵一樣的證據,毫無質疑的餘地,完美證明了電視台的這位主持人就是自己的初中同學。

謝過黎宇飛又掛上電話後,郗羽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然後更多的疑問浮上心頭。

可是,為什麼程茵不認識她?難道自己的模樣改變那麼大,以至於老同學都認不出來了嗎?她可不像程茵,沒有化妝師也沒有整過容啊。

轉念一想,現在的程茵和當年可不一樣,她怎麼說也是全國知名的主持人,事務繁忙工作也多,恐怕人家一小時收入就比得上她一個月的收入了——加上多年不見,一時間忘記了老同學的長相也是情有可原的。

實際上就算是她本人,除了中學時寥寥幾個朋友還記得長相之外,其他人的相貌基本上忘得差不多了。

仔細算來,她在二中畢竟只呆了不到一年。

郗羽拿著手機一陣恍惚,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了二中的校門口。

她驀然回過頭去,凝視這座自己只呆了不到一年的學校。

片刻後,她甩甩頭,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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