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時光之憶

我記得只和林晉修在休息室呆了十幾分鐘,再出來時,驀然發覺全場大多數人五體投地那樣膜拜我脖子上的鑽石項鏈。

林伯父和林晉陽看到了項鏈,沒作聲,是一切盡在意料中的表情;我母親瞥了項鏈一眼,輕輕皺起了眉。至於其他客人,羨慕、驚訝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看項鏈的人越多,我心情越糟。我自認為是個低調的人,從不愛出風頭,於是越被眾人膜拜越難受,脖子疼,要窒息了,自覺脖子壓著的不是璀璨的鑽石,而是能逼得我喘不過來氣的事物。

有人無比恭敬地跟我和林晉修寒暄:恭喜恭喜。

喜個屁。不明的火從肚子里升起來。

再一次落入了林晉修的彀中。

他果真是又在想新主意,要坑死我。不,我已經被他坑死了。只可憐我這個不明真相的群眾,茫茫然被林晉修再次捲入這出難看的恩怨大戲裡去,僅僅是因為我是梁婉汀的女兒?他不會不知道,我跟這個媽媽之前的二十一年毫無交集。

真是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冷笑話。

抬頭看去,廚師正在切蛋糕倒香檳,全場氣氛十分喜慶。

音樂響起,我媽媽和林伯父跳起一隻很慢很慢的舞曲。

他們兩個人的衣服是經過精心搭配的,也各自做了很得體的修飾,看上去非常年輕,彷彿三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細心觀察,就能發現他們偶爾對視時,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溫存的笑意。

我想,我母親再如何厲害如何傳奇,不過也是個普通女人,一個人過了二十多年,不論事業上如何成功,自然願意找位可靠的伴侶過完下半生。

我沉著眼神盯著他們看了許久,依稀覺得頭痛欲裂。

現在的感覺很糟,很不好。像是與人對弈,棋盤上的王后被逼到了死角。

這宴會大廳有燈光、有掌聲、有音樂,很容易使人進入一種忘我的境地。諸多因素混雜在一起,形成某種怪異的氛圍。

在宴會廳里初見林晉修的震驚已經過去,我也可以開始分析一些事情。我自認為算是一個相當有想像力的人,但我就連做夢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會和林晉修結成某種親戚關係。其實,我早應該發現的,在母親的病房裡,在林家的主宅中……哪怕我只要多嘴問一問顧持鈞,我母親的再婚對象是誰就好了。

回過神才發現林晉修就負手站在我身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們的視線都瞧往一處,他徐徐道:「作何感想?」

我沒回答他,只默默消化眼前這一幕就夠讓我受的。他也不追問,我和他就這麼站著,等著樂團把一曲德彪西奏完,又響起下一首。

半晌後我說:「我想……你爸爸如果要再婚……有很多更好的選擇吧。」

這個物質化的社會,排隊要嫁給林家父子的女人不要太多,多美的都有,多年輕的都有。我母親再有才再美麗也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

林晉修回答我:「我爸有自己的想法。」

「他們會長久下去?」

「不知道。」

我輕輕「呵」了一聲,無聲笑了笑,「也是,未來的事情,誰說得准。」

「你那一臉痛苦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不希望你媽再婚的話,」林晉修說,「跟我一起把他們拆散,怎麼樣?」

「你這什麼意思?」

我大大吃驚,這才側頭看著他。結果只看到他負手而立,挑起嘴角在笑,戲謔和玩笑的表情根本沒藏。

我放下一顆心,慢慢呼出一口氣說:「這個玩笑……很差勁。」

「未必,」林晉修目光也停在他父親身上,「你點個頭就不是玩笑。」

「那,當我沒說好了。」

他笑了笑,手伸過來停在我的後頸,輕輕撥了撥我脖子上的項鏈。

我別過頭躲了下,又忍不住開口:「他們結婚這事兒,你和你大哥似乎……」

「嗯?」

「沒什麼,就當我沒有問吧。」

「怎麼?怕我們欺負你媽媽?」

「她也不是個好欺負的女人,」我說,「手握導筒的時候完全是個女皇。」

林晉修無聲地想了一刻,又輕輕笑起來。我想,也虧得林晉修的父親能受得了她,要跟她結婚。一家裡兩個性格強硬的人,這日子要怎麼過下去,前景不容樂觀。說不定正是因為這樣,兩人蹉跎到了一大把年紀才結婚。

正在暗自腦補,卻聽到了招呼聲:「小真。」

抬頭一看,居然是顧持鈞。剛剛我看到他正在和人說話,怎麼一會兒功夫就過來了?

我應了一聲,顧持鈞又跟林晉修打了個招呼,說的是「林董」,語氣很客氣。

林晉修跟他點了點頭,微笑著說了句:「今天的慶功宴是為你們辦的,電影票房不錯,辛苦了。」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風度十足,對得起那句「林董」,他說完又轉頭看我,「我記得你算是顧持鈞的的粉絲?跟他要了簽名了沒?」

我完全沒想好如何接話,尚在愣神;顧持鈞對林晉修搖頭一笑:「您還真是……上次也這麼說。」

顧持鈞的語氣雖然淡,但隱約有種不客氣的意思。腦子裡頓時想起去年某次和顧持鈞吃過飯,在飯店外遇到林晉修一事。觀其意,顧持鈞大概是指林晉修身邊的層不出窮的女伴。

我連忙打岔,問林晉修:「你怎麼知道?」

「認識這麼多年了,你什麼事情我不知道?」林晉修拍了拍我的頭。

我不語。我和他的關係可從來沒有好到可以一起聊偶像的程度,但韋珊對林晉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顧持鈞看不出心思地笑了一笑,介面:「剛剛讓人大跌眼鏡。完全沒想到你們認識,小真從來也沒提過。」

「呵,她的嘴嚴得很,」林晉修眉梢一挑,「連我都是昨天帶她回家後,才從大哥那裡聽說,她居然是我未來繼母的女兒。」

我一愣,忍不住低低「啊」了一聲。本以為在很久之前林晉修便已經知道我母親是誰。只是我不提,他也不會說,就等著什麼時候忽然出現,殺我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他也如此後知後覺——大概是因為我們太熟了,他沒想過調查我。

「當初你不是說你媽媽生下你就走了?」林晉修掃我一眼。

「我也沒有騙過你,」我說,「她是走了,只是字面意思。」

林晉修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露出個不知道怎麼形容的笑,「你這個媽媽,有也跟沒有差不多。」

我不做聲。他的確說到我心坎里去了。

顧持鈞的目光在我們身上掃過,平靜的指出:「不能這麼說。梁導應該有她的苦衷。」

林晉修嗤笑了一記,「不要自己的女兒,還有什麼苦衷可言?」說完他低下頭看我,「別的不說,你爸爸住院近一年,你媽出現過沒有?哪怕有一次?」

雖然他說的是事實,可不論場景和說話人都不對。我從來也不需要林晉修用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語氣為我出頭或者聲張正義,何況這個話題也委實讓人不愉快。果然看到顧持鈞眸光一閃——他由我母親一手提攜出來到今天的地位,和林晉修的立場截然不同。不論怎麼樣,都不能讓這個話題進一步發展下去。

我抓過侍者送來的酒杯塞到林晉修手裡。

「不說這個了,」我語氣不善,「這是我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你管不到我,希望他別說了。他應該懂我的意思。

林晉修果然明白,笑了一笑,抬起手理了理我鬢角的一點頭髮,才道:「你的事情從來也是我的事情。別不高興就跟我抬杠。不甘心的話,你可以去問問傅寅。」

我呆了呆。傅寅是我爸的主治醫生,國內著名的腫瘤專家。他是個好醫生,真正為病人著想,所有慘痛的消息他都是看著我的眼睛說的。不論是醫術或者盡心程度,他想方設法,把我爸弄到了移植名單的最前面。我對他無比感激。

但林晉修會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卻沒解釋,抬頭看向宴會廳的另一邊,我看到林晉陽對他頷首示意他走過去;他低頭問我「一起過去」,我連忙搖頭,他並沒有強迫我,只拍拍我的頭,像是要留給我思考餘地那樣,抽身離開。

我心緒不平匆匆走到陽台,摸出小包里的手機打電話。

傅醫生在電話那邊說:對的,是林家二公子親自打電話給我,請我做你父親的主治醫生。讓我有什麼困難直接找他。他還說,不必讓你知道。

我靠著欄杆,好半天沒做聲,只覺得此間安靜得近乎詭異。往廳內看去,林晉修正在遠處滿面笑容地和人寒暄,他自然有他的圈子去結交,這華美大廳里林家的朋友也不少,政商都有。他目的已經達到,不會每時每刻都盯著我。

盯著我的,是顧持鈞。

他站在陽台的另一頭,和我隔著半米距離遙遙相望。

我想,大概是思緒混亂,用詞都產生了錯誤,半米的距離根本不算「遙遙」,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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