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櫛雨沐

這劇場里,除了工作人員只有我一個觀眾,我立刻熱情的鼓掌,「非常不錯。」

他們大概還沉浸在戲中沒有回神,聽到我的掌聲後才四顧,喘息的喘息,慢慢的笑起來。

作為一部短劇來說,本齣戲偏短,但對於這麼個十幾人的小劇團而言,已經是非常出色了。我是個沒太多戲劇細胞的人,也無法對這齣戲提出真知灼見,只有很樸實的評價觀點——能感動我的表演,就是好的表演。至於其他的,場景不夠好、道具差勁,部分演員的台詞沒有記熟,結結巴巴;聲音偏小這都是次要的。

等我把這些讚美之詞一說,在場諸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就在客廳坐下,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

大郭一邊看著手中的DV,還不忘記拍著我的肩膀,幾乎要把我拍到地面上去,「小姑娘有眼光!」

我大笑,問離最近的沈欽言:「你們的劇什麼時候上映?」

「談不上公映了,」沈欽言說,「打算在新年的幾天,那時候大家都放了假,有空。」

想法倒確實很好,如果安排在新年的話,那只有一個月了,什麼準備工作都來得及,這齣戲還有大大的提升機會。

正想再問點劇本相關情況,手機響了,是紀小蕊打來的電話。那邊聲音轟鳴,但我聽得出她在聲嘶力竭地大吼:「小真,你現在快到快艾瑟醫院一趟。」

「什麼?」

「梁導在片場忽然昏過去了。」

我五臟六腑瞬間凍結,握著手機,愣是沒咬出一個字。

那邊實在太過嘈雜,我隱約聽到風聲和巨大的發動機聲音,紀小蕊的聲音隱隱約約,我聽不到任何關於病情的細節,隨即掛了電話;本想著一會兒再打過去,手機郵件到了,是艾瑟醫院的地址。

艾瑟醫院是市內的一家私立醫院,我之前從未聽說,奔出小劇場,直接打車過去,計價器上的數字看得我眼皮直跳。

下了車,看到路邊的花店,心思一動,跑去買了束鮮花,價格同樣貴得離譜。

我不喜歡醫院。因為父親生病的緣故,有一度到達了聞到雙氧水味就噁心反胃、看到白大褂就雙腳顫抖的地步。萬幸,艾瑟醫院倒是沒消毒水味道,更像個舒適的度假山莊。

我緩慢挪動腳步,從大門到醫院大樓前也就一兩百米的距離,我走得分外艱辛,腳抖個不停,勒令自己東想西想,比如最近的天氣和生病的辯證問題——降溫降得太快,生病的一個接著一個。

邊走邊想,眼看大樓到了眼前,愈發覺得腿灌了鉛,沉重得不得了,被一輛忽然駛來的車嚇了一跳。

車子「唰」地在我身邊來了個急剎車,停在我面前幾米遠的地方,帶來的風吹得我手裡的百合花抖了好幾下,緊張地側頭,看到車中走下來幾位西裝筆挺的男人,被簇擁著的那位是個並不年輕、看上去五十多歲的男人,兩鬢略有斑白,表情肅然,器宇軒昂。

計程車根本進不了醫院大門,這車卻可以直達樓下。

他們跟一陣風似的走進大堂進了電梯,我走到前台問了我母親的房間號,上了樓。

我媽住在五樓的單人病房,樓層不高,我沒乘電梯,在旋轉樓梯上抬頭看,病房外站了六七個人,我都認識,都是劇組成員。大家正在三三兩兩的說話或者打手機,臉色都不好。

我看到顧持鈞站在外圍,蹙著眉心跟製片人和副導演小聲交談,聲音壓得很低,偶爾比劃一個手勢;而紀小蕊則捏著手機一圈圈地原地打轉,緊張兮兮地念叨著「林先生居然來得這麼快,我以為他還在國外,他萬一跟小真撞上了怎麼辦呢」,章時宇輕拍她的肩膀,安撫之意非常明顯。

我取出手機看了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沒電了。

我就坐在樓梯上,左思右想了十分鐘,還是抱著花上了樓。

我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顧持鈞回頭看到我,立刻中止了和製片人的交談,招呼我過去。

「我媽媽——」我慢騰騰地說。

顧持鈞馬上說:「醫生半小時前檢查過,梁導沒有大礙,但疲勞導致了昏厥,幾個小時後應該就會醒過來。」

紀小蕊拉著我的手,滿臉的自責和痛苦,「我知道梁導身體不好,還有胃病,她這段時間是太拚命了,還有不少別的事情讓她煩心。」

「沒大礙」三個字實在太美好了,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心臟慢慢歸位。這口氣從我在小劇場就一直憋著,現在才能喘出來,「那就好,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幾個人交換了視線,顧持鈞說:「稍等,現在有人在裡面。」

「好。」

劇組成員紛紛對我表示了慰問,我從他們那裡知道了當時的情況。

前幾天他們結束了在海輪上的拍攝,轉而進入攝影棚。當時正在拍一幕很關鍵的室外戲,完全採取鳥瞰鏡頭,難度非常很高,對環境的要求也高,現在是冬天了,天氣遠不如幾個月前那麼舒適,NG了多次都沒拍成,我媽媽對女主角秦子青發了頓火。

我媽發起火來就是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女皇,對誰都不客氣。我親眼見過她批秦子青,連劇本都摔了,說她一點生活閱歷都沒有,連哀而不傷的情緒都表現不出來,還當什麼演員,直接滾回去當家庭主婦好了。當時所有人都嚇得屏住呼吸,最後還是顧持鈞勸住了我母親,自己去跟她長談了一番。

其他人好容易勸住了我母親,她終於消氣了,正打算再一次跟秦子青說戲的時候,忽然昏了過去,不省人事。劇組裡有醫生,當即就做了急救處理,海輪當時正在海上,母親的一位朋友調用了私人飛機,把她接到了這家醫院。

紀小蕊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在飛機上,難怪我在電話里聽到那麼大的雜音。

我站在探視窗口往病房一瞧,微微吃了一驚。

病房裡一片肅然,剛剛在樓下碰到的那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居然就在我母親的病房,那位五十多歲的男人站在病床前,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伸手輕撫她的臉頰。他的頭髮蓋住了眼睛,我看不到臉,更分辨不出表情,只看到繃緊的唇角。

病床上的母親臉色白得像張蠟紙,正在昏睡,手臂上插著針頭。

「他是?」

顧持鈞解釋,「他就是你母親的朋友,也是蓋亞電影公司最大的股東。」

這麼說就是這裡所有人的大老闆了,來頭真是不小。我回頭看了紀小蕊一眼,側過頭問顧持鈞,「我要不要去謝謝他?」

「不用。」

我點點頭,從病房門口離開,走得遠一點。顧持鈞跟過來,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我明白了,」我又問,「那我要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所有人都被我的話問住了。顧持鈞盯著我不做聲;紀小蕊明顯鬆了口氣,把話說得很曖昧,「這也是我沒想到……梁導沒跟我說過這種情況怎麼處理……我想,沒什麼關係吧,我們都知道你是梁導的女兒。林先生肯定也知道。呃,但是,但是——」

我聽出她的為難了。

製片人孫大叔則乾脆地說,「許真,你可以暫時避一避。」

我心領神會。

我母親在電影圈沉浮多年,有如今的地位,還是絕對的美人一位,自然有自己的關係網。傻子都看得出來那個林先生跟我母親關係非比尋常,絕對不僅僅是電影公司老闆和導演的關係。我的身份又那麼曖昧,嘖嘖。只要有心的話,我母親這幾個月有無數機會介紹我們認識,但她沒那麼干。我對她的了解僅限於工作狀態中的梁婉汀,至於她的私生活,那真是一個飄忽的謎。

顧持鈞跟其他人示意,又低聲囑咐了助理幾句,帶著我上了樓。那已經是醫院的頂層了,冬日陽光正好,暖洋洋灑在異常寬闊的天台上。地上的飛機拖痕異常明顯,還帶著些氣流翻滾的新鮮氣味。

頂樓上有個漂亮花壇,還有長長的凳子。我扶著長凳坐下,伸手蓋上了眼睛。心情不是不複雜的,有些飄忽的想一些事情,半晌才呼出一口氣。

身邊有人影晃動,有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匆匆的腳步聲在我身後出現又消失,臉上覺得一燙。睜開眼睛一看,顧持鈞遞過來一罐加熱後的咖啡。

「梁導跟他認識很多年了,交情不一樣。」

我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剛剛我看到的站在我母親床頭的男人是電影公司的大老闆。

明明知道自己問的有點多餘,我還是說了出來,用打趣的口吻:「比認識你還久嗎?」

「十幾年吧。」

我悄悄鬆了口氣。

「你介意?」

「介意的是我媽媽。我又不是傻子,我的身份,她誰都不避諱,偏偏只避諱那個男人,」我說,「如果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這麼多年的飯也白吃了。不過,我沒打算多管閑事,我媽愛跟誰好就跟誰好,也犯不著經過我的同意。」

顧持鈞側頭看著我,「傷自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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