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進退之間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又去了兩次片場,再沒有第一次的激動了。

我從紀小蕊那裡知道了電影的大致進度,部分外景已經拍完了,現在所有的戲份都在那條豪華海輪上進行,這艘海輪已經被改造成一個豪華的攝影棚。劇組是沒有假期的,我聽到劇組各部門的工作人員也頗有抱怨,跟著我母親這樣一絲不苟動輒拚命的導演也真是辛苦他們了。

讓我意外的是,顧持鈞在這部電影里戲份似乎並不多,比如現在的他都是「閑散」狀態,大多數時間和我母親一起坐在監視器前,和她語速極快地說著話,話題大都是行業或者劇本相關,如對一些細節的刪改,有時候也會產生爭執——那種態勢和別人不一樣,就像有跟琴弦綳在他們之間。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幕,劇中顧持鈞飾演的男主角懷念舊日愛人的那一段感情戲,我母親和顧持鈞就要不要正面拍他的臉產生了不小的爭議,爭論了近一個小時。

我這時才發現,我以前對電影的所謂愛好更像是葉公好龍——原來我只喜歡成品不喜歡製造過程。我難免心不在焉,實在提不起精神時就從包里拿出書,努力在片場這種大呼小叫的環境中鬧中取靜,默默看書。

直到母親掉轉頭看著我,「去外面的甲板。小蕊,給她拿點吃的。」

這裡是她的地盤,她一發話我立刻從善如流地站起來,「好的,媽媽。」

船頭的風景果然好得多。海面就像一匹閃著藍色光芒的緞子,海輪則是剪開綢緞的剪刀,義無反顧地迎風破浪,我的頭髮被吹得沙沙作響。靠著欄杆一邊看一邊默記書上內容,卻聽到了帶著笑意的親切聲音。

「許真。」

我回過頭去,看到顧持鈞邁著長腿,穩步朝我走來。他今天沒戲,也沒有上妝,穿得很隨便,看上去又年輕又英俊。這艘氣勢恢弘的海輪被他拋在身後,徹底淪為了背景。有些人的氣場就是這麼強大,讓人一見傾心。

「顧先生。」我連忙放下手裡的書。

他走到我身邊,海風吹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我打擾你了?」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他從電影里朝我走來——距離我如此之近,又那麼遙遠。我下意識抿了抿唇,不爭氣的心臟又漏跳了一拍,只能笑自己真是不頂用。

「沒有沒有。」我搖頭,「顧先生也是出來看看風景嗎?」

船頭的甲板上沒有旁人,所以,這是我第一次跟顧持鈞單獨呆在一起。之前不論那種情況都有別人在場,我母親,劇組的工作人員。意識到這個事實後,我一向覺得自己還算能言善辯,那些詞語忽然就蒸發得一乾二淨了。

好在顧持鈞不是我這樣的小角色,他手搭上欄杆,眺望了一下遠處,那裡是茫茫的海岸線,他直指著遠處的某片海水,「這片海景非常美,海水的顏色和別的地方都不一樣,尤其是在陽光下。」

這倒是前所未聞,「是嗎?我倒是沒看出來。」

他笑意深了點,「在鏡頭下尤其如此,選了不少地方,有幾幕就選在那片海域拍外景。」

「原來如此,」知道一些新東西總是高興的,我挺受教地點頭。

顧持鈞確實是個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的成熟男人,舉止妥帖,可靠而沉穩。三言兩語後我的緊張感消失殆盡,也放鬆下來。我的包就放在旁邊的太陽椅上,我匆匆過去,拿起來,取出了幾本書遞給他。

他踱步走到我身邊,我把書放在小桌上,「顧先生,這是我爸爸的書,你上次說要看的。」

「啊,」他拿起來每本都翻了翻,「謝謝你能記住。」

我簡直不能直視他,「哈」了兩聲,當然記得住,他特地讓助理來提醒我的事兒我可沒忘記。

他忽然翻開一頁,指著《寒武紀古生物》勒口上的照片問我,「這是你爸爸的照片?」

我為他解釋,「是的,幾年前的照片了。」

我爸爸並不喜歡拍照,照片也少得很。之所以會在書上印上這張照片,是出版商說「讓同行見見你的真面目吧」,爸爸不得不從命。照片里的爸爸帶著黑框眼鏡,笑容和藹親切,鬢角斑白。

「你父親看上去,完全是與世無爭的學者形象。」他仔細地開始翻書。

「的確是這樣的。他平生最熱愛的就是他的化石了。」

他的視線掃過我的臉,「那你呢?」

我點頭:「我爸當然更愛我了。」

「是啊,我想你也有一個非常愛你的父親,」他低下頭,指著書頁上的彩圖,饒有興趣問我,「這是什麼?」

「啊,」我興緻勃勃地立刻解釋,「這是我們在羅尼亞島的骨山發現的銀杏科植物淚杉,這是在高島發現的石松科植物,葉片小、渾圓,要知道,這個可填補了斷代的空缺呢……」

「你去過羅尼亞島?」他問我,「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國。」

「是的,」我詫異於他的地理知識如此豐富,羅尼亞島是個有著百年歷史的小國家,絕大多數人都前所未聞,「我從小跟著我爸滿世界跑,地球上的地方能去的差不多都去了,哦,只有北極沒去過了。」

他若有所思地一想,出聲輕嘆:「真是位好父親。」

輕輕一句喟嘆,不知為何讓我心頭一動,眼眶居然有點發酸,於是趕緊別開視線。

單獨跟他這樣說話讓我更堅定了一個認知:顧持鈞這個人真是了不得,如同傳言,不論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份如何,無不得體周全的應對。

我沒頭沒腦的東想西想,他則再次低下頭去仔細翻看書中的圖片,指尖撥動書頁翻過一頁,「這又是什麼?」

「啊,這也是羅尼亞島上發現的另一種松木的化石。羅尼亞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靠近南極圈,土壤非常肥沃,島上還有座七八千萬年前由海底火山噴發形成的死火山,在那裡的地層中藏著不少化石,化石層非常混亂……」

我說起古生物就非常起勁,頓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偏偏顧持鈞還不停的問,我也就不停的解說,等到一口氣頓下來,附錄的幾十頁圖片都解說得差不多了。

抬頭看到顧持鈞定定看著我,眼神異常明亮,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地說,「你去過很多人跡罕至的地方,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以你的年齡,也真是很難得的經歷。」

被顧持鈞這麼誇獎,我一時間也忘記了內斂,「噗嗤」笑出來,「謝謝你這樣評價我,顧先生。呃,我……我想請你——」

「什麼?」

他挑眉看著我,眼裡光華流轉,又迭起了手臂。

雖然我覺得他已經過了靠臉吃飯的年齡,但他那張臉還是不能久看,多瞄一眼就難免心猿意馬。我掩飾般的咳嗽了一聲,垂下頭從亂七八糟的包里翻出了筆記本和筆,順著桌子遞過去,然後期盼地看著他,「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他有點輕微的愕然,下一秒就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你要我簽名。除了名字,還要我寫什麼嗎?」

我趕快說:「簽名就足夠了。只要簽名。」

他修長的手指握著我的筆,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用低沉悅耳的聲音問我,「這是新的簽名本?專門拿來給我簽名的?」

從第一次見過顧持鈞後,我就專門去買了這本簽名本,打算一有機會就找他簽名。若干年後,總算派上用場了。

「顧先生,」我頓了頓,很不好意思地開口,「我是你的粉絲,我想要你的簽名很多年了。」

「這個啊,」他拉長了聲音,「我知道。」

我從椅子上彈起來,臉都漲紅了,「啊,你知道?」

他也站起來,抬起手臂摁著我的肩膀坐下,「難道你覺得自己表現得不明顯嗎?」

這個反問句實在太微妙了。說來也是,他是見過多少世面的人啊,又見過多少熱情的粉絲;作為一個出色的演員,我相信他的觀察力也是一流水平,我的那些激動的小心思怎麼藏得住,也不會逃過他的眼睛吧。

我臉皮燥熱,反正他都發現了,我也不怕死的、竭力表現得很坦蕩地,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我很喜歡你和你的電影,」我吸了口氣,「就像,你的其他粉絲一樣。」

「謝謝你的喜歡,我很高興,」顧持鈞把簽名本和筆還給我,我寶貝一樣的收起,感激地跟他再三道謝,他擺擺手,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輝,眼梢微微上翹著,看上去心情好得不得了,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我大吃一驚,「不過簽名的事,僅此一次。」

「啊!什麼?」

他說:「我不希望你當我的粉絲,寧可你做我的朋友。」

我的感動之情真是鋪天蓋地,連我腳下的海洋都遠遠比不了。

「朋……朋友?」

「是啊,我沒有幾個年輕、電影圈外的朋友。我有時總覺得自己跟社會脫節了,如果你肯當我的朋友,那實在太好了。」他視線停在遠方,顯得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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