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糖果時光

離開酒店門口,時針已經快到了中午。眼看時間來不及,我沒回學校,搭了地鐵去了市中心。結束父親的葬禮後,為了籌措生活費,我在市裡的一家叫曼羅的連鎖義大利餐廳在找了份服務生的工作,昨天已經面試過了,今天開始接受培訓。

餐廳正在本市市中心廣場一條街外,旁邊的建築不是五星級賓館就是各大銀行總部、跨國公司的大廈。在這種地方開餐廳,想必算是得天獨厚了。裝修只能用燒錢、奢華來形容——不過也對,人家來這裡吃飯是吃環境的,味道則是其次。

匆匆掃了一眼菜單,發現餐廳中每道菜的價格真是讓人瞠目結舌,我在這裡辛苦幹上半天也不夠點一道稍微像樣的菜——好在員工吃飯還是免費的。

我去見經理,他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臉和氣生財的樣子。

我還沒畢業,在所有能做的兼職里,收入最高的恐怕就是曼羅的服務生,運氣好的話還有可觀的小費;而且時間安排也還算合理,一周在曼羅工作四天,周二周四、還有周末兩天,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點半下班,早上的時間全都空了出來。

我唯唯諾諾聽著經理的安排。

「時間上有沒有什麼問題?」經理問我。

「沒有沒有,」我連聲道,「這樣就很好了,謝謝您。」

說話間,虛掩的門響了三下。

有人踩著很輕的步子走進來,靜靜站在我身邊,跟經理微微一躬身。

「經理。」

聲音可謂十分悅耳,介於男孩子和男人之間,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我心思一動,側過頭去看來者何人,頓覺眼前一亮,以至於暗地裡吃了一驚。

早知道曼羅這樣的高級餐廳的服務生必然都是相貌不錯的,但我身邊的這個男生,其容貌水準遠超平均水準。

他非常非常年輕,比我高了大半個頭,一身黑白相間的制服。他很瘦,但肩膀的寬度卻可以襯起那燙得妥帖白襯衣,脖子下是打得一絲不苟的黑領結,筆直長褲簡直就是為他定做的。

經理指著他道:「他叫沈欽言。以後,由他帶你。」

寒暄之後,我跟沈欽言就算是認識了。

離開經理室後,他帶我穿過走廊,到了一個大概是員工休息室的房間,我跟他說:「以後就麻煩你了,我什麼都不懂。」

沈欽言看我一眼,點點頭,沒有多言,只彎腰從柜子里取出一套制服。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眼,卻看得我心口一跳。剛剛沒機會真正看他,此時終於有了機會。他眼仁黑亮且清澈,看人的時候極其專註;鼻樑高挺,淡色的嘴唇削薄,比英俊更添了一份柔和美麗,卻完全沒有任何女性化的特質,總之,是那種極其討人喜歡的長相。

我從來都是個顏控,對長得漂亮的人,寬容度異常的高。

因此對他剛剛那種模稜兩可實在瞧不出親近和歡迎之色的眼神,也只覺得沒關係——人長得好,自然允許有一些自己的矜持和驕傲。

「試試。」

「好的,」我接過,「沈欽言,謝謝你。」

他搖頭,表示沒關係。

我低頭看著黑白相間的裙子上的蕾絲,有點發憷:這衣服似乎很繁瑣。

沈欽言那時候已經準備轉身,忽的又停住了動作,頓一頓後問我:「不會穿?」

「不會……」我訕訕笑,這就是第一次當服務生的壞處。

他點了點頭,退了出去,站在門口又說了句「我找人進來教你」後掩上了門。

我琢磨,這個年輕人還真是吝於言語。

換制服的時候我想,不要緊,慢慢就熟悉起來了。

接觸之後才知道,沈欽言在這個餐廳已經工作一年多,經驗和我不可同日而語。

他在工作之外話極少,只是做著規中規矩的事情:帶我熟悉了餐廳、去了廚房,介紹各種餐具給我,讓我背菜單。我有時候被那些繁複的菜色折磨得頭暈,他不厭其煩的一遍遍提點我,從來沒有不耐煩。不論我的問題多麼愚蠢,他都會解答;但也僅限於此,他平時不會多說一句話,年輕的臉上也沒有表情,有時候我被菜單折磨得太累,試圖說點笑話緩和氣氛,但他完全不搭腔,只是看著我。

於是,氣氛頓時降到零度,冷場。

這樣倒也很好,他這樣真的不錯,我見過不少巧言令色的男人,難得見到他這樣品性的——低調、沉穩且可靠。

我也在他的指導下,飛速進步。

一周後我大致熟悉了流程,菜單終於也記得差不多,輪到學習禮儀了。餐廳檔次太高,對員工的要求也很嚴格;雖然我只是兼職,一周只上兩個白天和兩個晚上的班,但要遵守的規則一樣不少。

厚厚的員工法則里事無巨細地規定了一切禮節,包括怎麼對客人微笑,鞠躬時彎下去多少度,走路是要如何不踏出聲音——於是我不得不笑容僵硬地站足一個下午,真是腰酸背痛,我以為是腦力勞動者,現在做的完全是體力活。

我想到這點就覺得渾身疼,真痛苦。

爸爸生病之前,我們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從來衣食無虞;我從來沒窮困到用打工來維持生計的田地;爸爸生病之後,我休學了照顧他,雖然又累又辛苦,但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此生唯一的父親,怎麼辛苦都心甘情願,只怕自己做得不夠做得不好。

可現在,要對從不認識的客人低聲下氣和曲意迎奉,心理上的落差,一時半會總是難以適應,臉上還得堆出笑容。

現在一切都讓我深切地感覺沒父母依靠的孩子會遭受何等境遇,什麼都要自己去打拚,每分錢都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掙回來。

沒有父親的庇佑,我覺得很累。

只好多看他的臉緩解鬱悶。總覺得,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就好像看到一棵筆直的青松拔地而起。再一次忙到夕陽西下,沈欽言終於放我去休息,好容易得了幾分空,我一臉倦怠地坐在員工休息室喝水。

沈欽言敲了敲門走進來,看我一會,忽然問:「很累?」

他難得跟我多聊兩句閑話,我心情略微好了點,也配合著點頭,「這份工作,是不容易。」

「你之前沒幹過服務生?」

「完全沒有。」我坦蕩一笑。說真的,第一份兼職就在高級餐廳打工,我自己也覺得自己起點太高了,高得我快接受不來。

「那做過什麼?」

我攤攤手,說實話,「我最開始跟你說我什麼都不懂,不是虛言,除了讀書和給老師打工,我完全沒有任何經驗。所以最初有些不上道,請放心,我會努力不給你添麻煩。」

認識十多天,這還是我倆第一次說起關於自己的話題。大抵是因為我態度陳懇,他的神色柔和很多,嘴角勾了起來露出了微笑。我想那是我在工作時間外,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

他說:「也沒有,你很認真。」

「不能不認真啊,」我心情慢慢好起來,笑盈盈,「坦白說,我需要錢交學費呢。」

他看上去有些吃驚,「你是靜海大學的學生?」

面試的時候我提交了一份簡歷,他知道我的學校不足為怪。

「是啊,讓你見笑了。」我嘆氣。

「讓人佩服。」他這麼說。

我就讀的靜海大學算得上是國內最有名的幾所學校之一,排行榜上不會跌出前三。對名校生,人們的寬容度或者不滿往往都比較高,沈欽言大概屬於前者,看我的神色大抵帶上了欽佩——他肯定以為我是自己掙錢供自己上大學的人。

我沒有澄清,笑眯眯問他:「你呢?」

「我沒上過大學,」他背過身去,似乎對這個話題不予多談,走到他自己的儲物箱前拿出一個筆記本遞給我,「只要你還想在這裡幹下去,先回去看看這個。」

我翻開小本,首先驚艷於那漂亮流暢的字跡,隨後才看清楚內容,記載著滿滿的心得體會——背菜單的訣竅、怎麼和幾位大廚打交道,怎麼讓自己的大腦高速開工,能同時記下客人的若干吩咐等。這樣寶貴的經驗也肯告訴我,我百感交集。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拿出考大學時百折不撓的精神,白天在餐廳學習各種技巧和近乎苛刻的禮儀規範,晚上在空蕩蕩的宿舍一個人捶著腿背著菜單,一點點熬過了餐廳的培訓期,總算也能走上檯面了。

送走了上一桌客人,換了簇新的桌布,我也暫時歇息下來。

沈欽言對我點了點頭,看上去倒像是讚許。

我背過臉去嘆了口氣。

被他稱讚,感覺真是……詭異。

平心而論,沈欽言這樣容貌氣質的男生在曼羅也是出眾的,我用了幾天和餐廳里的其他女服務生混熟,人多嘴雜,各方聽到的消息一拼湊,大致知道了他的情況。

同組的舒冰知道沈欽言今年才二十歲,比我還小了一歲。知道這事的時候,我大跌眼鏡。舒冰又說,他不但沒上大學,中學似乎都沒念完,獨自一個人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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