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恨了她一輩子

雖然那天晚上有這樣一個意外,薛苑卻睡得非常好,一覺睡到了太陽照亮整個房間。她看著明媚的陽光,自嘲地想,大概只有睡到自然醒的時候才會覺得沒有工作真好。穿好衣服,她來到客廳時發現蕭正宇已經出門去了,桌上有豆漿、油條、茶葉蛋、糯米團,還有他寫的一張紙條,說他出去了,大概下午回來,讓她中午不用等他吃飯。

早飯已經冰涼了,油條都硬了,她剛把食物放進微波爐,忽然門鈴響起。

以薛苑在這裡住著的幾天所了解的情況,蕭正宇對個人的空間極為看重,也很少有什麼朋友能過來拜訪的。

她略帶意外地打開房門,更意外地發現,門外站著費夫人和岳萬里。

真是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

門外的兩人看到她,也同樣震驚,不過都是一瞬的表情。岳萬里那張臉向來沒有表情,而費夫人到底見過世面,也很鎮定,很平穩地開口,「不請我們進去坐坐?」

「啊,當然,費夫人,您請進。」

這套房子並不大,客廳里多了兩個人就顯得稍微擁擠了。費夫人在沙發上坐下,視線挑剔地在薛苑身上一掃,薛苑低下頭,發覺自己穿的是一身睡裙,雖然樣式保守,到底不正式,跟費夫人那一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套裝比起來,自己彷彿就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一樣。薛苑尷尬得幾乎想撞牆,連忙說:「二位稍等,我去換身衣服。」

換好衣服出來,肺腑二年微傾身子,視線恰好從茶几上的那張留言上抬起目光,瞥了她一眼,冷淡地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正宇的屋子,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冷淡,這話更顯得有些刺耳,薛苑怎麼都感覺不到其中的禮貌,但對方畢竟幫過她而且還是蕭正宇的母親,於是薛苑極客氣地解釋,「費夫人,這段時間,我暫時沒有住處,正宇就建議我搬過來住在這裡。」

費夫人聽完,挑挑眉毛,「你到是比我想像中的更隨便更開放啊,隨隨便便就搬進男人的家裡,也不知道『流言猛於虎』這句話是怎麼寫的嗎?」

薛苑垂下視線,忍受著尖刻的諷刺,仍舊禮貌地回答:「您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不過,我們準備馬上結婚,所以……」

「什麼?結婚!」費夫人聲音豁然抬高八度,幾乎要離座而起,「誰讓你們結婚的?」

薛苑的心咯噔一下。她原以為蕭正宇既然告訴了李天明他們打算結婚的消息,也會告訴費夫人,但以費夫人的反應看來,她完全不知情。

還沒結婚就遇到了傷腦筋的婆媳問題,又不能不解決。一跟蕭正宇在一起,薛苑就想到了這種可能性,各方面一定會有壓力和阻力,但是若是連費夫人這關都過不了,恐怕他們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無論之前的二三十年費夫人是怎麼對待自己的兒子,但她畢竟是他的生母,對他而言,是個沒辦法取代的人物。更讓她意外的是,沒想到費夫人是真的那麼不喜歡她。

「沒有人讓我們結婚,我們自己想要結婚的,」薛菀謹慎的開口,「實際上我們剛剛決定這件事情沒幾天,正打算這兩天就告訴您,再聽取您的意見。」

「如果我不找上門,恐怕這輩子都不知道我還可以提出意見。」

「不是這樣……」

「我們不談之前的事,」費夫人忽然打斷她的話,「既然我知道了,就肯定要過問。很簡單,我不同意你們結婚。」

薛菀很奇怪自己聽到這句話居然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也絲毫不生氣,她甚至還覺得這一幕非常富有喜劇感。想起蕭正宇說過她的丈夫是何等人物,而她在費先生身邊若干年並能繼承他的全部財產,必定是不容小視的人物。

薛菀略一斟酌,不卑不亢,沉著的開口,「費夫人,上次在英國承蒙您的照顧,我真的很感激。我的家庭情況您很清楚,如果您像扮演電視劇里阻止兒子娶一個貧家女的母親角色,我能理解您,也沒有別的話好說。您不喜歡我,我一直知道。坦白說,我對我跟蕭正宇之間的婚姻也不是那麼有信心,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但我願意試一下,我沒必要為了某種可能性放棄我愛的人。結婚和感情不是做買賣,也不能用金錢來做判斷。」

「錢,我還真不擔心這個,」費夫人聽到這番話,慢慢笑了,「你這番話讓我想起你媽。沒錯,我恨了她一輩子,但現在想起來,也不得不佩服她,清高驕傲,聰明伶俐,有能力,有毅力,她跟我完全不是同一類人,男人對她來說,就是無所謂的附屬品,有沒有都沒關係,照樣活得很好,我就不行了。薛菀,你跟你媽媽一個樣,如果錢能打發你,我也不會坐在這裡跟你說話了。」

做夢沒想到費夫人這樣評價自己的母親,薛菀微微一怔,那點兒反感也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真摯的道謝,「謝謝您把我跟我媽媽相比,我遠遠不如她。」

「某些方面也的確不如,你繼承了她那張漂亮的臉,卻不如她聰明。」費夫人輕輕拍了一下手,「起碼你媽媽知道什麼人可以愛什麼人不能愛,很英明地選擇了你爸爸,一輩子沒有走錯路,而你就做不到。」

薛菀終於動容。

屋子裡出現了片刻的安靜。費夫人瞥了她一眼,這個年輕女孩子比同齡人穩重得多,基本上不能從她臉上看出什麼想法和情緒,只有一雙眼睛異常清澈,但轉眸之間,還是遺漏一絲不安的情緒。

費夫人換了話題,「你知不知道蕭正宇以前是什麼樣子?」

薛菀遲疑片刻,才回答:「那跟我無關。我只需要知道現在的他就好。」

然而這短短的停頓和一閃而過的錯愕神色已經透露出足夠多的信息了。費夫人悠閑地看了一眼薛苑,「你有沒有看過他的相冊?」

薛苑拿不准她是什麼意思,就說:「還沒有。」

費夫人給了岳萬里一個眼色。

岳萬里之前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如雕塑一般,讓人意識不到他的存在。此時他以熟絡的姿態走進書房,帶出一本相冊,遞給薛苑。

若說起初薛苑還保持著一份客氣和理智,此時再也忍不住地憂心起來。費夫人應該來過這裡若干次,才會對他的房間這麼了解。

相冊都遞到了面前,自然是要看的。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簡直不敢相信照片里的那個英俊得驚人的年輕人是蕭正宇。怎麼看都只有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有著深褐色的眼睛,眸子里透出一點莫名的黑色。他表情剛毅,嘴唇緊緊抿住,甚至連一絲輕鬆愉快的色彩都看不到,那完美的五官如此冷峻,好像被不知名的力量凍住似的。

薛苑不可置信,「他怎麼是這個樣子?」

「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不喜歡跟人交往,冷漠,不苟言笑,」費夫人說,「你現在看到的蕭正宇並不是他本來的模樣。」

薛苑無言地低下頭去,繼續看著。手裡的照片效果太好,光影和色彩搭配得堪稱完美。白色的教室里,蕭正宇拿著粉筆站在黑板前,還是那張刻板而嚴肅的臉。他的前方是若干排學生,教室外有一棵大樹,他整個人幾乎都籠罩在大樹的陰影下,滿黑板那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格外醒目。

不知道誰的手,記錄下來這樣的一刻。

費夫人有一點沒有說錯,薛苑對蕭正宇的過去了解太少,就連他曾經念過的學校都不完全清楚。何況半年以前,兩個人還素不相識。

薛苑的手指從照片上撫摩過去,「他當過老師?」

「算是,給學生做報告時照的,」費夫人微微眯起眼睛,說,「他是真正的數學天才。那場報告會我在場,可惜啊,一個字都聽不懂。」

薛苑完全無法理解,「他是數學天才?啊?是這樣嗎?又怎麼會改學商科?」

「你對他的過去還真是一無所知。」費夫人憐憫地看了她一眼,「因為數學不能掙錢,也不能讓他出人頭地,數學家怎麼比得上金融家在社會上的影響呢?」

薛苑簡直不可置信,「正宇不是這種人。」

費夫人目光里包含輕蔑和憐憫,或許還有一絲微微的譏諷,「他就是這種人,不過你不知道而已。」

薛苑說不出話來,昨天晚上自己說的「我絕對相信你」就像質檢不合格的房屋那樣搖搖欲墜,她發現自己在費夫人面前根本就是一個傻瓜。

「他變成這個樣子我是有責任的。」費夫人慢慢地開口,「當年我生下他後,實在無力撫養,懷孕的時候還想著什麼困難都可以扛下來,可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三十年前,未婚生子的女人……你能夠想像我會受到什麼白眼和待遇。恰好這時我遇到了費啟明,他那時老婆剛去世……後來,我就把正宇送給了別人,遠嫁他鄉……」

時至今日,費夫人完全可以算得上薛苑看到過以最優雅姿態老去的人。薛苑能想像費夫人年輕時是何等美麗,鰥居的費啟明已經是一個老年人了,但老年人的愛情一旦爆發,從來不遜於年輕人。

明亮的屋子裡,費夫人微微垂下了頭,臉上明暗交替,眼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