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一直以你為傲

夜晚更深了,昆蟲都沉睡去了,不再鳴叫。如果在國內,應該是清晨時分了。

送薛苑回到房間,蕭正宇小心從外帶上門,剛一轉身,就看到費夫人在管家的陪同下,站在走廊前方的陰影里,無聲的注視他。

費夫人雖然優雅宛如昨日,到底年紀大了,少許白髮在昏暗中格外耀眼。有那麼一個瞬間,蕭正宇忽然想到,她和這棟屋子一樣,已經老了。

他臉上浮起個笑,迎過去,跟費夫人寒暄:「您還沒有休息?」

「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就睡不著,出來轉轉,結果看到你跟那個薛苑在一起,於是過來看看。」

這話說得分外冷靜。蕭正宇沒有多餘的解釋,無奈的笑了笑。管家不知何時知趣的消失在拐角的陰暗走廊里,他跟在她身邊,朝起居室走過去。這棟屋子實在太大,一個個相似的房間走過去,彷彿永遠到不了盡頭。費夫人一路無語,蕭正宇也不開口,滿腦子回想的都是薛苑剛剛的那番談話。實在分不出心神尋找話題。費夫人看他一臉心不在焉,什麼都有數了。看著他拿起咖啡壺斟咖啡的動作,淡淡開口:「她是不是葉文捷的女兒?」

「是的。」蕭正宇說。

「長得真像她媽。」

蕭正宇端著咖啡杯走過來,放在那張深色的小桌上。

「你跟她的關係到哪一步了?」

蕭正宇挑起眉毛,有分寸的沉默著,等著費夫人繼續說下去。

「我看你整個心都在她身上,她對你卻不是,完全能利用就利用。」

蕭正宇臉色稍許一變:「您見過她幾次?我實在不知道您是從哪裡看出來她在利用我。」

「我嫁給費啟明快三十年,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我這輩子也白活了,」費夫人輕輕一嘆,「何況你心裡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上次我回國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我不過覺得她眼熟,想看看她到底跟葉文捷有幾分像,你就火急火燎地跳出來維護她,生怕我發現什麼。」

蕭正宇回看她一眼,露出個匪夷所思但客氣到極點的笑容:「是這樣。不過,一直以來,您都沒管過我,到了現在,您更管不了我。」

這話語調雖然客氣,更襯得隱藏在其中的不耐煩格外刺耳。

費夫人也不動怒,凝視他的五官片刻,搖頭笑了:「你還跟以前一樣,一提起自己的事情就露出這種戒備的表情,」說著把手裡的鑰匙輕輕拍在桌上,又朝他所在的方向推過去,「你打開那個左邊櫥櫃,裡面有個小箱子,用這把鑰匙打開箱子,把裡面的文件拿出來。」

雖然不清楚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蕭正宇還是依言而行。

箱子里有個平淡無奇的文件夾。

「翻開看看。」

那是一份完全符合法律規定的遺囑,是在費先生去世後的一個星期立的。有律師的簽字,有公證人簽名。遺囑用中英文兩種語言寫的,意思哪怕一個三歲小孩都能明白。簡言之,她去世之後,把一切財產留給蕭正宇,包括不動產,股票,證券,藝術品,信託基金等等。

光是財產的列表就足足有半頁之多,蕭正宇對費夫人的財產狀況並非一無所知,但看到這份清單,依然覺得震驚。那幾張薄薄的紙彷彿有了千金之重,壓得蕭正宇手臂的皮膚硬生生的疼痛。這種疼痛不可能讓他應該感受到的欣喜,反而沉下了表情:「這是什麼意思?」

費夫人望著他,喝了口咖啡,慢慢說:「就是你看到的一樣。我所有的一切,包括這棟房子,在不久的將來,全都是你的。啟明一直說你是商業上的奇才,其中的價值你比我更清楚。」

蕭正宇眼光陡然銳利。說不震驚絕不可能,但冷靜也更快的回來。他把那份文件完璧歸趙,再也不多看一眼:「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呢,」費夫人微微笑了,溫柔的看著他,「不過是人之常情。財產我不留給你,留給誰?錢再多又怎麼樣,我又不能帶進墳墓里去。只要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把股票證券轉讓給你。不是你那種小打小鬧的投資。我留著也沒什麼用處,交給你是沒錯的。」

蕭正宇不動如山的抬起眼皮看她,嘴角甚至有點譏笑,完全不像一隻手就能觸到億萬財產的人:「條件呢?」

費夫人慢慢收住了笑意:「你知道我讓薛苑來,讓她看畫,讓她住在這裡是因為這是你的請求,但這不代表我贊成你們在一起。我花了這麼多年才讓你願意站在我身邊陪我說話,我不想做任何讓你難過的事情。世界上任何女孩,有沒有錢,門第什麼,我一點都不在乎。哪怕是個路邊的討飯丫頭,只要你喜歡,我決不干涉。只是葉文捷的女兒我無法接受。」

她說的如此坦誠,蕭正宇此時倒覺得無奈更多,他揉揉額角:「你恨錯人了。薛苑的母親沒有任何過錯。」

費夫人抬高聲音:「她沒有錯,她清白無辜,難道錯的是我?」

在這件事情上是沒辦法跟費夫人講道理的。蕭正宇頓了頓,揚起下巴說:「我們不說當年的對錯,只談現在。那份遺囑,是對我的要挾?」

「不,是請求,」費夫人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慢慢開口,「我知道你的野心和志向,你這幾年在博藝做事原因我不清楚,但多半是出於無奈。圍著女人的裙子轉,一臉的無欲無求,這可不是你的本性。」

五六年前的蕭正宇的確不是現在這樣。他是作為那一屆年齡最小的學生進入商學院的。他天生聰明,記憶力尤其驚人,並且從不以天生的才華自傲,在瘋狂的學習和積蓄知識。那年他不過二十三四歲,但在很多事情表現出的決斷力讓成年人都驚嘆。在同齡人中,不論走到哪裡都是領頭的那個人,他光彩四射。並不是因為他長得好,那是一種氣度上卓越。

「我一直以你為驕,」費夫人握住他的手,「你不會安於現狀的。我看得很清楚,這幾年下來,你年輕時候的銳氣消磨得差不多了,但獅子就是獅子,永遠不會是貓。你適合更大的舞台,你需要我。」

蕭正宇一瞬間臉如寒冰,嘴角露出譏誚笑意之前,甩開了她的手,人先離開了座位。

走到門口聽到費夫人叫他的名字,他陰沉著臉扭過頭,身子卻釘在原地沒動;他的態度是如此強硬,稍微出乎她的意外,臉色變了變,但依然鎮定的開口:「一直以來你都知道我多恨葉文捷。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希望看到你被她女兒騙得神魂顛倒。薛苑跟她媽一個樣,傷人不見血。我怕你付出太多,到時候被傷得體無完膚。我是你的母親,不忍心看到你受傷害。」

「您如此介懷的過去,是您的創傷,不是我的。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被傷得體無完膚,那也是我的事情,」蕭正宇站在門口,沉聲道,「你口口聲聲說不忍心看到我受傷害,那我真想知道,當年把尚未滿月的兒子雙手送人,現在用遺產來要挾自己的兒子的那個人,又是誰。」

「費夫人,祝您晚安。」

「還有,謝謝您的招待。」

第二天費夫人一直送他們到門口,告別的時候也沒多餘的話,照例是客客氣氣,不論是費夫人還是蕭正宇,兩人彷彿同時忘記了昨晚發生的不愉快事件。

上車前薛苑遲疑片刻,從挎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雙手遞過去:「費夫人,我沒有什麼可以拿來感謝你,只有一點小禮物,希望您能收下。」

費夫人眼光一掃,那是個非常小的雕花木盒,恰好可以放在掌心。木盒上的花紋異常精緻,掀開盒蓋後可以看到裡面那個小小的木雕佛像,雖然小,但是栩栩如生,紋路清晰,作工極細緻。

管家接過來,露出所有接到禮物的人應該有的感激表情:「謝謝薛小姐。」

「不不,不客氣,我才是。」

費夫人目光在薛苑身上一停,說了句「挺有心」,又緊了緊披風,對著蕭正宇開口:「我等著你回來。」

話音一落,沒有來由的大風吹起,吹得薛苑一把長發亂飛,蕭正宇伸出右手幫她壓住頭髮,手順勢攬上她的肩頭,左手握住薛苑的手在自己手心,對蕭夫人欠身一禮,轉身上車。

來時沒有看到道旁風光,回去這一路看了個夠。田野牧歌,偶爾可以看到兩三處精緻的莊園。最後到達機場,兩人跟岳萬里道謝。岳萬里對他們的謝謝完全不在意,只說:「蕭先生,夫人這些年很不容易,請你不要讓她傷心。」

蕭正宇微笑不改:「謝謝你的提醒。」

他態度太過完美,一點異樣都看不出來,但手心的力氣還是不自覺的大了幾分。隱隱的痛意從手指間傳來,把薛苑的思緒從遙遠的地方扯回來,他仰起頭看了一眼蕭正宇,看到他分明的側臉和眸子里光芒,終於什麼都沒問沒說。

上飛機之後,薛苑覺得困意上來,本想著起飛之後就睡一會,蕭正宇卻問她:「你事先怎麼沒說你準備了禮物送給費夫人?」

「我想著也不是大事,」薛苑說,「千里迢迢的過去打擾人家,總該表示一下謝意,費夫人什麼都不缺,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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