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

那天一下午薛苑都處在莫名的煩躁中,偏偏還得打起笑臉接待客人。她負責的區域是油畫區,不幸遇到了磨人的客人,那位素服年長的女士從頭到尾一言不發,臉被寬大的帽子完全遮住,然而直視人家是不禮貌的,她根本沒機會看清她的樣子,只從她走路的姿態來看,應該是位來頭不小的人物;她身後那位管家或秘書模樣的中年男人則漫不經心的看著牆上的作品,儘管他表現得很有禮貌,但眼裡還是流露出極淡的不屑。

中年男子問薛苑:「這間畫廊里為什麼沒有西方名畫的複製品?」

她聽到自己的乾癟癟的聲音:「博藝畫廊不經營複製品,我們只有原作。」

「一張複製品都沒有?」

「對的,沒有。」

客人迷惑不解,又問:「你們為什麼不經營?一般而言,中國畫家的油畫質量的遠不如國外。」

薛苑欠身回答:「從大體上看,是這樣的,中國油畫的水平不如國外,國外發展了幾百年,國內油畫的歷史不過幾十年,短時間內是難以超越。但也不能一概而論。例如李天明老師的作品,藝術水平就非常高。」

客人露出個譏諷的笑:「可是他的作品現在都不在這裡。」

「如果您上個星期過來,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了,現在時機不對,」薛苑好脾氣的繼續解釋,「經營中國當代藝術品,這是我們的理念。您知道,複製品也是當代的畫家複製的,這就直接決定了複製品的水平也有差距,什麼樣的畫家就只能畫出出跟他水平相等的複製品,既然如此,作家原創的作品比他的複製品更有價值,不論是從收藏角度還是從欣賞角度。」

客人不以為然:「說得蠻像那麼會事。」

薛苑繼續陪笑:「許多人都有這種觀點,認為那些世界名畫並不好看,也不能完全理解它們是怎麼成為名畫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這麼想,但您看到某些畫的時候,難道不會捫心自問『這畫真的好看嗎』或者『我怎麼完全不覺得好』?實際上,名作之所以是名作,因為二百年前看和兩百年後看一樣的好。我們覺得不好,那是因為我們沒有機會看到過原作的關係。名畫里許許多多的精髓和微妙的細節,複製和拍攝下來後就會消失了,在消失的部分里,很可能包含著許多讓人感動的部分。我打一個簡單的比方,微妙的細節就像鹽一樣,雖然微小,但直接決定了這幅畫的是精彩紛呈還是淡而無味。」

客人卻不說話了,負手去看畫。薛苑只好跟著他,隨時應付他的古怪的問題,最後兩人空手而歸,彷彿他們來這裡,就是簡單的看看畫而已。等到送走兩人,那個下午幾乎過了一大半。從窗戶里看出去,太陽緩慢的朝西挪動。

下班後她一直磨磨蹭蹭的收拾,甚至考慮著要不要去外面躲起來,結果一出門,就看到畫廊大門口外那輛招風的車。李又維彷彿明星般,趴在車窗上對她笑。

她一個哆嗦,眼瞅著四下無人,衝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後說:「開車吧。」

李又維笑著發動汽車。他開車和蕭正宇完全判若兩人,前者動作又快又狠,蕭正宇則是謹慎得多。坐在他的車子里,雖然談不上提心弔膽,但總覺得有地方放不下心來。

幾分鐘後薛苑發現道路不對,忍不住皺眉:「你去哪裡?」

「山上。」

結果他們上了高速出了城,真的來到了城市邊緣的小山上。二十年來,這座城市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發展,城外的小山也開闢出來,各種度假村和別墅星羅密布。上山的一路,也不枯燥。

在半山腰時李又維停下車,拉開車門請她下車,彷彿學過外交禮儀般,姿勢態度彬彬有禮無懈可擊。薛苑想著這個人居然還知道「禮貌」兩個字怎麼寫實在太不容易了,不免一愣,搖搖頭苦笑著下了車。

李又維站在山腰上突出的一塊小空地上,彷彿古代帝王指點江山那樣一揮手:「請。」

往下俯瞰,整個市區盡收眼底;略一仰頭,夕陽已經到來了。

散漫著的光鋪滿了大地。西邊的天空雲彩翻滾,急匆匆地漂亮著。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裡飄來,也不知道飄向哪裡。天空很亮,雲彩一層一層的,但並不能遮住光線。光線從雲彩中給一快快的流雲鑲上白亮的金邊。

薛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山頂看過夕陽,受到了觸動,於是喃喃自語:「倫勃朗。」

「是的,倫勃朗。我一直想畫出這樣的效果,但從來也沒有實現過。」

「很難,」薛苑低語,「這樣的天空對我們而言或許是偶爾一見的奇景,但是對荷蘭而言,隨處的天空都是這樣。」

「沒錯,」李又維說,「荷蘭的天空都是這樣,晴朗乾淨,光線散漫,到處都是,連縫隙里都有光。倫勃朗的畫面,他的靈感,都是來源於此。」

薛苑目光一直在遙遠的遠處:「嗯。」

山上風大,帶著點悶熱的濕氣。吹在薛苑臉上,亂了頭髮,縷頭髮貼在了白皙的脖頸上,垂在了肩頭。李又維凝視著她,手指不自覺的動了動,隨後才發現此時自己手裡空空如也,並沒有畫筆。但手心卻無可抑制的發癢,撩起了她的一縷頭髮,同時附耳過去。

「你真是件完美的藝術品,哪個角度看都是那麼漂亮。我終於徹底理解他——」

他聲音輕,加之薛苑又驚又急,並沒有完全聽清楚他的話。不過僅僅是第一句話已經讓她膽寒,她抱著手臂後退兩步,怒目:「你又想幹什麼?」

李又維隨意的一笑,顯得很不可理解:「冷靜一點。你是我見過女孩子里,唯一個對讚美反應還這麼大的人。」

薛苑反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視我為毒蛇猛獸,真有趣,」李又維收斂了笑意,「我以為你很想找到那幅畫呢。」

薛苑冷笑:「要挾我?」

「只要你履行了承諾,我也會履行承諾。」

「我不知道這個承諾里還包含被你輕薄這一項。」

「就算你不知道,但是你有餘地選擇嗎?」李又維瞥一眼她,她還是那副防範的意識,覺得又好笑又無奈,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麼會以為那幅畫在李天明手裡?」

「除了他沒有別人了。」

李又維靠著圍欄,沉聲說:「要我幫忙,你就要說實話。」

薛苑死死定著他的眼睛,彷彿要從他的眼睛裡看出真實。她用力過猛,唇都被咬出血來。不知道多長時間的對視後,她終於開口:「是我爸爸告訴我的。他當年把畫賣給了一個畫販子,他叫庄東榮,庄東榮又說把那幅畫賣給了一個年輕人,那人自稱是李天明的助理,出了很高的價錢。」

李又維搖頭:「李天明沒有助理,從來沒有。那個庄東榮後來怎麼樣了?」

「是的,我們後來也知道了,就去找庄東榮。可是他消失了,此後我們再也找不到他,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們失去了線索。之後的情況我不清楚,我爸爸也沒再提起找畫這件事情,直到他出了車禍。我在他的遺物里發現了線索,最後還是回到了李天明身上。」

李又維凝視她,「然後?」

那年,她辦完父親的葬禮,再次回到家空無一人的家。她的家在白牆灰瓦的老房子裡面,穿過木質結構的大門就是。她哭不出來,她很累,卻怎麼都睡不著。她去父親的房間,老實的傢具,灰濛濛的牆壁,一點現代氣息也沒有。她一點點的收拾屋子。搭在凳子上的衣服,地上的煙頭,畫板,畫筆,顏料,還有牆角成捆成束的畫。昏暗的燈光,屋子外的河流的嗚咽聲,她站不住,靠著牆滑落下去,這時,她第一次看到父親床下的那個小箱子。

薛苑從回憶里脫身,沉默片刻,開口:「我回家,收拾爸爸的遺物,發現他有個幾本日記本,零零散散的記錄了這麼些年他找畫的過程,無一不是無功而返。但是最後的那本里卻不一樣,只寫了一句話『畫還在李天明那裡』。」

她講話時臉死寂一片,渾身一股陰鬱之氣,跟她平日的樣子判若兩人。李又維忽然想要擁抱他,最後終於放棄,無奈地拍了拍額頭:「你就憑這句話就找上李天明了?」

「我沒有別的辦法。」

李又維問他:「你父親為什麼要賣畫?為什麼又要找回來?」

薛苑硬邦邦扔出去一句話:「你不用管這個,只要幫我找到就可以了。」

「但是李天明說沒有那幅畫,你信他?」

薛苑聲音綳得緊緊的:「不知道。我不信又怎麼樣,我大概一輩子也無法證實了。」

李又維沉吟了片刻:「這卻沒錯,他的確沒有騙你,他沒有那幅畫。他並不是什麼品格高尚的人,但這件事卻沒對你撒謊。要想別的路子。」

兩人站在山頂上靜靜看著遠方,直到最後一絲光消失在天際才踏上返回的道路。

車子在城市的街道穿過,街道兩旁都是紛繁的光亮。薛苑想回去,李又維哪裡會讓,直接把開著車七拐八拐,最後在家古色古香的小樓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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