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普通的同學

李知行站在大廳門口,使勁揉了一把臉,才重新回到大廳。

往年,祖父祖母過生日都在燕京,今年卻有了變化。

祖母是土生土長的宣州人,對故鄉很有感情——她嫁了祖父之後就離開了宣州,祖父祖母人生中遭遇的變動也多,因此此後的許多年她都沒再回來過。後來形勢穩定了,年齡也大了,更重要的是,當年的親人們或者離家或者去世,回來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在她七十五歲的生日之前,她思鄉情切,表示想回宣州老家看看。

「那乾脆就在宣州過七十五歲的生日吧,我好好招待您」——說這句話的人是李如沁,她的兩位兄長也表示了支持。祖父祖母膝下三兄妹,兩子一女,長子李正堯在京工作,次子李正遠和幺女李如沁都在宣州工作,所以來宣州過生日也在情理之中。

李知行的父親李正遠工作忙碌,因此安排籌備祖母生日的活動基本上就被李如沁包攬了。李如沁是優秀的活動人才,也完全了解祖母的心意,將祖母這幾天的行程安排打理得妥妥噹噹舒舒服服。

祖母的家族在宣州曾經很有影響,但幾十年過去,繁華都成了浮雲,只剩下幾棟改成了公園景觀的小樓。李如沁體察母親的意思,從前天母親回到宣州開始,就帶她在宣州的老城區,參觀當年的舊屋。

這趟行程對於祖母來說是故地重遊,對家族的其他人來說,則是兩張往返的機票和兩天時間。比如李澤文,他在美國念研究生,恰逢暑假,也是買了越洋機票趕來的,一個小時前飛機才降落宣州機場,李知行剛剛從機場接到他。堂兄弟都是在祖父祖母膝下長大的,雖然年齡相差五歲,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兄弟倆感情要好。

此時客人們基本到齊了,廳中也十分熱鬧,奶奶喜歡聽越劇,李如沁請了本省最好的劇團來表演,唱的是《紅樓夢》。

李知行不露痕迹地觀察滿堂客人。他們也沒請特別多的人,自家的近親遠親就有三五十位,其他朋友也有幾十位,總計也不過百餘人。

他剛剛急著進廳內找姑姑,沒注意觀察四周,現在才得了機會。這樣的聚會都是萬生相,每個人的表現各不相同。

譬如姑姑,她素來好面子,即便剛剛氣急敗壞,現在卻言笑晏晏圍繞著爺爺奶奶說笑。

李知行聽到她的說笑聲依稀傳來:「明朗出國遊學了……他今天還跟我通電話叫我祝您生日快樂呢……」

姑父自然不在這繁華熱鬧的大廳里,似乎也沒人注意,或者說,即便注意到了也不會提起。

唐衛東在李家的地位,大概就是這樣尷尬,不倫不類。

李知行面帶微笑地穿過人群,在主桌旁找到了母親張靜瑜。張靜瑜平時在燕京工作,是某著名的慈善團體的負責人。這三年來李知行跟著父親在宣州讀書,和母親距離挺遠,見面次數無論如何也不算多。

此時,母親正在和旁人交談。李知行認得那對頗有風度的老年夫婦,那是江老和他的妻子傅女士,是李家關係不錯的世交。兩位老人素來支持慈善事業,對母親的慈善協會捐款頗多,母親正在同他們道謝。

他極其禮貌地跟兩位老人打了個招呼,隨即掉轉頭畢恭畢敬地看著母親。

張靜瑜對兒子較晚的出現時間表現了不滿,說:「都要開席了怎麼才到?澤文都到了。」

「媽媽,我剛剛有點事兒,」李知行朝四周看看,「爸呢?」

「剛剛吳秘給他打電話,好像有什麼事情。還不去跟你奶奶祝壽,風頭都要被別人搶光了。」

「風頭」指的大約是姑姑,李知行笑了笑。祖母正在和姑姑說笑,不知道說了什麼,祖母笑得很開心。的確,在逗老人開心這事兒上,大概沒人比她更擅長了。

李知行走到祖母祖父面前,祝賀祖母生日快樂。

祖母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知行,你剛剛去那裡了?澤文剛剛都到了。」

李知行微微笑著,在祖母面前蹲下身,方便祖母俯瞰自己,方解釋:「剛剛在酒店裡遇到了高中同學,聊了兩句。」

李如沁冷哼一聲。

他只做不察,從衣兜里拿出個信封,微笑著把禮物送上去:「奶奶,送您的禮物。」

「是什麼?」

雖然是問話,但祖母已經不含糊,開始拆信了。

其他親友都圍了過來,大家都很好奇李知行到底送了什麼,只用這薄薄的信封就可以裝下。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

最先喊出來的是堂叔家正在上初中的女兒李韻:「這是知行哥哥的高考成績單。好高的分數,知行哥哥真是厲害!」

「奶奶,我想呢,您什麼都不缺。」李知行視線從親友的臉上掠過,笑著解釋,「而我還是學生,沒什麼可送的——再說了,隨便送什麼都是爸媽的錢買的,那也只能說是爸媽送您的禮物,不算我自己的。」

李知行語氣微妙一頓,圍在身邊的所有親友都笑了起來。

「我想來想去,只好送您我的高考成績單了——」李知行解釋,「成績是我自己掙來的,但每一分都有您的功勞。本來是想送錄取通知書的,但我還沒收到呢。」

李家一直有好學傳統,子孫輩學習優秀的也很多,但要學習優秀到靠自己能力考上京大的還真是少見——只從這點上說,李知行的這份禮物確實彌足珍貴。

祖母激動得都要擦淚了,拍拍李知行的頭髮:「就你點子多,我真是太高興了。」

祖父速來嚴肅,此時也開懷大笑:「好好,是好禮物,你記得分數里有你奶奶的功勞啊。」

李知行苦著一張臉,說:「爺爺,怎麼會忘記。奶奶滿院子抓我背唐詩啃書的時候,我可完全沒忘呢。真是感謝奶奶管得好啊。」

大伯李正堯在一旁笑,轉頭看著李正遠說:「看來當時知行跟著你來宣州讀書,倒是沒錯。就算知行還留在燕京讀書,成績也不會比現在更好了。」

當時為了他在哪裡讀書的問題,父母也是爭吵過的。母親覺得他留在燕京讀書挺好,但是李知行自己覺得老局限在一城之內,難免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應該出去看看,又想從父親身上學點兒東西,所以選擇了來宣州讀書。

李正遠頷首微笑:「學習怎麼樣倒是不說,重要是他很聽話。」

李正堯笑說:「爸媽,你們聽聽,老二這個瞬瑟的樣子,有個好兒子了不起啊。」

「你兒子也不錯的,別謙虛了。」

李如沁聽得不是滋味,還是勉力笑笑。

「好了好了,吃飯了。」

「也是啊,都坐吧。」

然後眾人按照輩分紛紛入席。李家權勢正盛氣派也老,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李知行是小輩,在第二桌吃飯。

這次奶奶七十五歲大壽,基本上家裡面的親戚,能到的都到了。好多兄弟姐妹是數年只能見個一兩次,不能不禮貌相待,陪同說笑,力圖賓主盡歡。但李知行到底心中有事,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好容易熬到散席,他借口去了衛生間,走到走廊的盡頭,拿出手機打開網頁搜胡蜂蜇傷的醫療論文。

忽然,手機屏幕被白凈修長的手蓋住。

李知行詫異抬頭。

是李澤文。

李澤文臉色平靜:「發生什麼事情了?」

李知行沒指望能瞞過自己的堂兄,簡單把事情敘述了一遍。

李澤文聽罷微笑起來:「真是聰明啊。能想到這一招來逼姑姑吐出錢來,雖然厲害,但這仇恐怕是徹底結下了。」

「唐宓和姑姑,本來也是相看兩厭。」

「我說的仇,是姑姑和姑父的,唐宓倒是無所謂。」李澤文抬了抬下巴,「你沒想過,唐宓是怎麼找到酒店來的?」

李知行微微一怔。他之前的確沒想到這點。

「這地方多半是姑父告訴她的。兩口子平時吵架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媽生病了又是另一回事,矛盾再也無法調和,於是讓唐宓下戰書來了。」李澤文說。

李知行點頭。姑姑姑父這種利益共同體要離婚,只怕得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姑姑的家事,你還是少摻和的好。」李澤文正色道,「別人的家庭事務永遠是一攤爛泥,你要小心一腳踩進去,帶得自己一身泥。」

「再怎麼樣,也總有個道義之分。」李知行面無表情。

「你還真以為自己站在正義的那一方?」李澤文搖頭,「家庭矛盾為什麼是一攤泥,正因為沒有那麼明確的正誤之分,積怨深重,要麼妥協放棄,要麼就是血腥對抗。」

李知行抿了抿嘴:「但是——」

李澤文打斷他的話:「在這一點上,你還沒唐宓清楚。」

「唐宓?和她有什麼關係?」

「她明顯不想把你攪和進這件事情,你應該聽她的。」

兩人站在酒店走廊里的僻靜處,燈光較為暗淡,遠處大廳的燈光投在李知行的眼瞼之上,留下一片陰影。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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