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活最優解

唐宓再一次夢見了外婆。

夢中的外婆正在廚房做飯,身材不高,身體因為常年務農而佝僂,因此不得不弓著腰,用鍋鏟翻炒著鐵鍋中的菜。灶里的柴火很多,火燒得很旺,零星的火舌時不時地衝出灶門,沖淡了廚房裡的昏暗,映得外婆的臉通紅一片,鬢間的幾縷白髮閃閃發光。

她醒過來,又緩了緩呼吸,待視線習慣了眼前暗淡的光之後,拿起枕邊的手錶看了看時間,剛剛六點。學校規定住校生六點一刻起床,她每天總是提前一刻鐘醒來。衣服整齊地疊在枕邊,她穿上校服,輕手輕腳地翻身下床,宿舍里其他同學還在睡覺,她從書桌下取出洗臉盆,拿出洗漱用具,打開門去了衛生間洗漱。

九月早上的清晨時分,衛生間里已經有些微晨光,洗漱回來之後,她簡單地梳了頭,宿舍的鬧鐘就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

清晨的鬧鐘極為刺耳,猶如一把鋸子,直接鋸斷每個人大腦的神經。宿舍格局簡單標準,上床下書桌的構造。

唐宓的對床嚴曉冬同學一手拍掉了鬧鐘,唉聲嘆氣著,聲音悶在枕頭裡面:「啊……不習慣啊,為什麼暑假這麼短……」

嚴曉冬鄰床的徐露也不甘示弱,有氣無力地哀叫著:「神呀……拜託你再讓我睡二十分鐘吧。」

徐露的對床關薇沒有說話,只從蚊帳中伸出了一隻雪白的手臂,撩開了蚊帳,鑽出了一個亂糟糟的腦袋,盯著地板看了幾秒鐘,猛然睡眼蒙隴地下床——宣州實驗中學的女生宿舍樓每間六人,她們這間住五名女生,還有一張空床位放著眾人的東西。

關薇同學尚在迷離的夢遊狀態,播搖晃晃地下床來,最後一格差點兒踩空,險些摔倒。三個人都醒了,宿舍未醒的就只差一個人。唐宓換上了運動鞋,兩步走到靠窗處,踩上小凳,撩起了蚊帳,搖了搖用毛巾被把自己包裹成球的丁霄霄。

「霄霄,起床了。」

丁霄霄同學側身躺著熟睡,她有著如瀑的長髮,披散在白凈的枕頭之上。唐宓再次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纖長的眼睫微動,半晌之後,她對著唐宓,終於費力地睜開了迷茫的雙眼。

她以平時的八分之一語速說:「又要……起床了嗎?」

聲音如同奄奄一息的病人。

「每天的……起床……都是謀殺啊……」

「起來吧。」

丁霄霄既然醒了,唐宓從凳子上跳下來,跟滿屋的低氣壓群眾打了個招呼。

「你們洗漱吧,我先去操場了。」

她帶上宿舍的門小跑著離開下樓,其他女生慢慢地清醒過來。

「她又去晨跑了?」

徐露穿著衣服,嘟嘟囔囔著:「唐宓還真是精神好啊……每天都可以提前起床……」

嚴曉冬說:「她一直是這樣吧……每天都不忘記鍛煉……」

丁霄霄慢慢地下著床,也不忘記發表看法:「不然那成績怎麼來的啊!」

「是啊,她一直那麼努力……」

幾人其實都未睡醒,幾句話說完,眾人再沒了力氣,連說話都打不起精神來,於是沉默下來,動手做自己的事情,不再說話。

九月初的時節,秋老虎還盤踞在城市上空,但早晚變得涼爽起來。唐宓在操場邊上跳了跳,活動了四肢,然後沿著四百米的操場開始小跑。

和有著體育運動特長的同學不一樣,她晨跑只是一種習慣,每天跑上一兩千米,可以讓她頭腦清晰。

她跑得慢,邊跑邊在心中默背著英語作文的範文,因此有些心神不屬,偶爾有人從她身邊超越而過,她也沒有發覺。

一圈之後,唐宓發現,跑道的前方,有個熟悉的背影。

她一怔,不由得更注意地觀看。

清晨的光隱隱約約,勾勒出前方男生瘦高的背影。男生穿著一套灰色運動服,以一種散步般的慢悠悠節奏小跑,他耳朵上掛著耳機,大概是在聽音樂。他的頭髮有些自然鬈,有么一小縷頭髮翹了起來,直指向天——唐宓終於確定了此人的身份。

那是二班的葉一超。

他竟然住校?唐宓有些疑惑,放慢了腳步。按照她現有的速度,她勢必會跑到他前面,被他盯著背影,這感覺很糟;但和他並肩一起跑的感覺更糟,畢竟,兩人雖然有一定交情,但可以交談的閑話不算多。

奈何前面人也越跑越慢,宛如閑庭信步一般,最後甚至停了下來,朝她轉過頭來。

他取下耳機掛在脖子上,在晨光中對她微笑,露出整齊雪亮的牙齒。

葉一超說:「我一直在等你趕上來。」

「不用。」唐宓說完這句後,才發現自己的話太過於生硬,「我跑得慢,你先跑吧。」

「我等你,和你一起跑。」

於是葉一超站著不動,極有耐心地站在原地等著她磨磨蹭蹭地跟上來。

唐宓加快速度,跑到他身邊,和他在晨光中並肩慢跑,清香的草木香氣夾在風裡,掠過兩人的耳邊。

「我聽趙老師說,你今年不打算再參加聯賽了?」

「是的。」

每年的數學聯賽十月份開始,是參加全國數學奧賽的敲門磚,如果唐宓要參加,也要早些做準備了。

「為什麼?」

唐宓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我覺得有點兒力不從心。」

葉一超輕轉頭看她的側臉,公平地指出事實:「可你去年進入了冬令營。你高中之後才開始接觸奧數,才兩年時間,有這樣的成績已經非常出色了。為什麼不再堅持下去?一次受挫,有那麼要緊嗎?」

她知道葉一超心直口快毫無惡意,說這話的本意也是在誇讚她,但她就是不想聽到從他嘴裡說出來。上位者對下位者的鼓勵,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憐憫也是嘲諷。

唐宓嗓子發乾,只能苦笑一聲。

「我只是覺得,也許應該換一個方向努力吧。」

「換一個方向,是什麼意思?」

「競賽和高考不可能兼得,準備競賽需要花費太多時間,可能會耽誤高考複習。我還是老老實實準備高考比較好。」

「高考的話,你也沒問題,不過——」葉一超自言自語般說完,又看著她,「那你準備考京大還是華大?」

唐宓沒有直接回答。

宣州實驗中學每年有三十多名學生可以考入京大和華大這兩所全國最好的大學,唐宓的成績通常在年級前三,考京大和華大是十拿九穩的事情——更何況她的CMO成績還可以讓她獲得加分。

葉一超沒想到這樣簡單的問題她居然沒有回答。他愕然地看著她:「怎麼?你還想考其他學校?」

「也不是……」唐宓抿了抿唇,「我還沒想好。」

「會有什麼沒想好的?」葉一超匪夷所思,「假如你一定要選擇高考,你上了什麼學校的分數,就進什麼學校,這不是很簡單?」

一切事情,從葉一超嘴裡說出來都很簡單,但是,生活到底不是數學題,可以一眼就看出最優解。

唐宓沒有回答,把話題引開:「我再想想。你呢?明年能直接參加IMO嗎?」

「不會那麼容易。可以直接參加今年的冬令營,但明年還是要再選拔一次。」

那就是十拿九穩了。依照以往的慣例,但梵谷二階段參加CMO可以拿金牌的學生,高三時基本上都能入選IMO團隊,至今為止,幾乎沒有例外的。

「你怎麼在學校晨跑?」

在唐宓的記憶中,葉一起一直是走讀生。

「這學期才住校的。我爸媽今年工作都很忙,常常出差,回家了也沒人做飯。我想乾脆住校,還方便一些。」

學校的生活雖然單調,的確至少免除了吃飯的後顧之憂。當然,對葉一超這種已經確定保送資格的人來說,在不在學校念書都沒什麼要緊的,但他還是和其他學生一樣,每天照樣上課上自習,學習態度極為端正。

大凡成功的人總是有著道理的,天賦和努力缺一不可。

晨跑的時間也就一刻鐘,兩人慢跑了四圈之後,早操的巨大音樂聲陡然響起,那聲音大得簡直可以敲碎同學們的鼓膜,回蕩在偌大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坐落在學校西北角的男女生宿舍院中湧出了大量睡意蒙隴的同學。

片刻之後,宣州實驗中學的兩千人陸陸續續彙集到了操場,暗淡的天光慢悠悠地亮起來。

唐宓高三開學之後的第二個星期,終於到來。

高三和高一高二是一道殘酷的分界線,如果說高一高一的壓力還沒有么大的話,一到高三,壓力和焦灼席捲而來。學校里流傳著一句老話道,一入高三,如同進入鬼門關,完全不是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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