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空庭(八)

我跟蘇措坐同一班公車回家。

車上的乘客非常多,正是深秋,人人穿著厚重的大衣,將本就狹小的空間擠得水泄不通;應該寒冷的天氣,因為人多,呼汗成雨,車廂里熱得好像暑天。

我和蘇措被擠人群進了過道,我拉著吊環,她扶著坐椅的後背。嘈雜喧鬧的車廂,說話簡直是奢侈的行為。蘇措沉默不語盯著窗外,滿臉若有所思。隨著公車的輕微顛簸,她額前的劉海也舞蹈般輕盈的跳動。

從沈思錄家樓下離開後,一路上她都沒跟我說話,連眼角餘光都吝於施捨。若不是我厚臉皮的一步不拉在的跟在她身邊,估計她早就消失在我視線範圍之外了。

我再次凝視她的側臉。素麵朝天,格外出挑的五官,這樣挑剔的角度看過去都不顯得平板。

就是這個時候,我察覺到了異樣。蘇措的另一側是一個帶著眼睛的中年男人,那種千篇一縷的長相。他本來不應該站在蘇措身邊,是從門口強行擠過來的。這麼擁擠的車廂,肢體接觸在難免,可此人透明鏡片下的眼神明顯不對,當人頓時想到形容猥瑣四字;偏偏蘇措還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對身邊的變故一無所知。

不由得怒從心生,當即伸手出去,揮最大的力氣打掉那隻在暗處蠢蠢欲動的手,再順手攬上她的腰,往懷裡一帶。

回過神的蘇措抬頭看我的表情實在是精彩到難以言說,驚愕,意外,迷惑,且從她毫不掙扎的姿態來看,對我的行為並無反感。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她吃驚成這個樣子。卻無暇理她,抬頭看著視線對面的中年男子,我清晰開口:「請文明乘車,管好自己的手。」

我說話的聲音不小,附近的人都聽得清楚。大家都朝後一退。那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勢洶洶地問我:「你說什麼?」

我感覺他肯定很想揍我一頓,但礙於我的身高優勢和實在太過狹小的空間而作罷。

他指著我的鼻子,罵了我一句後,惡狠狠開口:「告訴你別亂說話。」

「我從來不亂說話,」我提高聲音:「你還需要我再重複一次嗎?」

周圍有人鬨笑起來,說著「這個高中生是肯定不會亂說的」轉而把矛頭對準了他。交談聲引來了售票員,那人發作不得,摔下一個狠毒的眼神後,半途悻悻下了車。

車內又恢複了平靜。蘇措拉拉我的袖子,低語:「放開我吧。」

這才如夢初醒,慌忙的鬆開手臂,明明剛剛一點緊張感都沒有,現在卻連額頭都在流汗:「哦,哦,對不起。」

「不是。」

蘇措輕微地搖搖頭,然後不再言語。有一個瞬間,我看到從她唇角的某一點上,忽然就盪開了微微的笑意。

這一天發生了許多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以至時至今日,許多細節依然歷歷在目。

她在我之前下了車,我隔著玻璃凝視她的身影。她在站台之下仰起臉對我招手,動了動唇,我想她在說「明天見」。收回視線,看著手心,想起她在我懷裡的溫度和清香,驀然紅了臉。

兩天後,蘇措才第一次跟我談及此事。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忽然說:「那天謝謝你了。」

反應過來她所指的事情化了一點時間。

蘇措提醒我:「那天在公車上的事情。」

奇怪,大腦里回想起的第一件事情竟然還是手臂中那個身體的溫度,沒來由的尷尬,不敢再看她,貌似平靜的回答:「不用謝,應該的。」

她笑出了聲音。

「不過其實你沒有必要說出來,萬一他有刀,加上惱羞成怒就麻煩了。你怎麼看都不是會打架的人啊。」

「有必要,車上不止你一個女孩,說出來大家都小心一點,」我搖搖頭,「而且,我也不是不會打架,真的打起來我也未必會輸。」

我聽到蘇措倒吸一口涼氣。

「什麼?」她說,「你會打架?」

那不是原意提起來的事情。但是是她問的,我無奈的苦笑一聲回答:「初中的時候,我的性格比現在激烈一些,覺得世界黑白分明,性格尖銳,很看不慣一些同學拉幫結派打架鬥毆的做法,得罪了那群人,惹了些麻煩,也遇到過在放學路上被人堵在小巷子的事情……然後,或多或少學了點打架的辦法。」

蘇措又是搖頭又是點頭:「想像不出來你會打架,但是你嫉惡如仇的性格,老實說把人都得罪光了也什麼好奇怪的。偏偏還是初中生,什麼都不懂又自以為什麼都懂的時候,那種所謂的壞學生最恨的就是你這樣的優等生了,好在沒出什麼大事。」

「那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我不願意說,連爸媽都不知道,」我說,「最後才知道,對於有些事情有些行為,妥協是一種無能和軟弱,默認就是不負責任的縱容。如果人人都不站出來說話,那才是真的絕望。」

蘇措微笑:「嗯,你現在比你那時候好得多了,最開始看我抄作業苦口婆心的還勸我,現在都進化到裝看不見了。」

「因為我知道沒用,」我正視她的眼睛,「要說初中三年還學到的另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每個人又那麼複雜,憑我一己之力影響甚至改變一個人太過艱難,例如你,如果我再一次勸你認真對待學習,不要抄襲作業欺騙老師,你會改嗎?」

蘇措似乎想了想才徐徐開口:「如果我說『不』呢?」

意料之中的回答,心底依然感覺輕微的失落。

「這就是答案了,你還要我說什麼?」我正視她,「說到底,現在的我暫時只能管好自己,古語說,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堂堂正正地做人,僅此而已。」

蘇措出神的看著越來越暗的天空,沒來由的嘆口氣:「對自己的要求嚴苛到了這種地步,我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跟你一樣的人了。江為止,你總是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很渺小。」

沒想到她說了這句,我忙忙否認:「不是了,你自然有你的優點,這只是我個人的一些想法,你不用介懷。」

她微笑著點頭。想起明天是周末,就問:「你周末有什麼計畫嗎?」

「噢?大概去青少年宮吧。最近特別想下棋,一直找不到人,只好陪去陪小朋友們練習了,哎,人生真鬱悶。」

那充滿遺憾的語氣讓我也隨之扼腕。和蘇措心靈最接近的一次經歷就發生在那個高且深的圍棋教室里。很想再跟她下棋,做她手下的敗軍之將多少次都沒有關係。想到這裡,我遲疑著問:「如果你不嫌棄我級別太差,我可以陪你下棋,嗯,什麼時候都可以。」

「好啊。」

蘇措回應之快打了我一個搓手不及。

大腦尚在思考,她抓緊了書包帶奔向了駛來的公車,還不忘回頭對我喊:「這話是你說的,可不要忘記了。」

那瞬間我覺得她笑容明媚狡黠得像剛吃了魚的貓。

落入彀中?

四個字跳入腦海。

偏偏心甘情願。

只恨時間太短。

人生剛剛開了個頭,甚至可以用來反芻的記憶都沒有多少。

記憶,對我來說是證明我存在並且真實的渡過了一段歲月的標誌;對現在蘇措而言,卻未必如此。記憶無論多麼美好,都不可能成為永恆。

對她而言,重要的是活著的人們,例如那些愛著她的人,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

毫無疑問,在可用預見的未來,某一天,我終會被她忘記。

從我離開那天起,我對她而言,便已經升華為意義和精神的存在,不再是可以用來「愛」或者「被愛」的那個人。愛依附於人的存在,如果太長的時間裡得不到迴音,那份愛終就會變質,被人看作是妄想和偏執,在眾人的質疑聲中,連自己也漸漸迷失。

這麼些年,也許只有我看得清楚。

蘇措是怎麼樣被人們的想像扭曲了,說她傻的人,說她瘋的人,說她有心理問題的人從來都只多不少;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這樣認為,在西北研究院,孤零零的夜晚,她一個人抱著膝蓋失聲痛哭,不停的問自己是不是真的累了。

她一個人喃喃自語:為止,如果我忘了你,你會不會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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